刚一坐下,陆钧就觉得自己肚子饿了。果然稀粥不顶事啊。趁着等蒸饺的功夫,陆钧对陆钟道:“来来,咱们接着来,我已经跟先生说过月末朔望考之前我要背熟孟子,我这次不破楼兰誓不还了!”
陆钟被陆钧逗的笑了,一路上陆钧的鼓励和安慰,让他心里对朔望考和宗师按临的担忧减轻了不少。陆钧接着道:“钟儿,以你目前的水平,是可以开始做八股了的,你还是快点向先生要求加入学社学做八股吧,不要像我一样,把时间都耽误了。”
陆钟的学问确实不错,他去年就开始听周峙讲四经,虽然上面有常晓成、李尚源、张尹这些人在,但他的学问比一般人还是高了一大截的。他忙点头道:“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若是先生同意,那可是再好也不过了!”
两人急忙掏出了书,一问一答的背起书来。陆钟接着方才那段继续往下看,又看不懂了,问陆钧道:“钧哥哥,先生还没讲到这里,这‘乡原’二字,是什么意思呢?”
他话音刚落,只见方才那老者就背着手踱了过来,笑呵呵的道:“你这两位小友怎么如此用功?早膳也不用就去社学么?”
陆钧和陆钟忙起身行礼,道:“老先生,我们,我们用过了,只是呃,只是又饿了”
那老头笑道:“不必客气,但坐无妨,你瞧这里只有咱们三个,恰好我也是个喜欢读圣贤书的人,不如就切磋切磋学问如何?”
陆钧慌忙摆手道:“老先生折煞我兄弟二人了,我二人不过是在社学里读过几年书,还未进学,连县试的会场都不曾进过,哪里敢谈的上和老先生切磋?老先生尽管指教便是。”
那老头倒也不客气,径自坐了,对陆钧道:“你弟弟年纪尚小,没考过县试,倒也合理,看你的样子,也十四五岁了,观你二人言谈举止,又十分不俗,像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你怎么没进过一次科场呢?”
陆钧心中正疑惑这老先生的来历,听他问起,便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先前有病,今年方才痊愈这一段因由告诉了他。老先生听了,仍旧笑道:“嗯,你不是背孟子吗,应当知道那一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了。年轻时受点锉磨,方知道世间的艰辛,为人的劳苦,将来若真有金榜题名那的一日,方才知道珍惜。”
这一回,陆钧没有再谦虚下去,而是谢道:“借老先生吉言,我兄弟二人若真有那么一天,定不会忘记老先生的话的。”
老先生又笑了笑,道:“方才你弟弟问你,‘乡原’乃是何意,你知道么?”
陆钧这一本孟子最近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的书都快翻烂了,于是便答道:“乡原二字,说的是看似恭谨忠厚,其实却不辨是非,随波逐流,只求在一乡之中,邻里之间博取声名的的伪君子、好好先生。”
那人听罢,点头道:“嗯,说的不错。”
然后,他又转头对陆钟道:“你哥哥所说的,你明白了么?”
陆钟忙道:“明白了。”
老先生见他手中仍攥着书本,便道:“其实,下文便有注解,你往下读去,就更通晓了你读来听听。”
陆钟便认认真真拿起书来,读道:“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又道:“集注中说:‘阉,如阉人之阉,闭藏之意也。媚,求悦于人也。孟子言此深自闭藏,以求亲媚于世,是乡原之行也。’”
说罢,他皱起眉头,道:“对,我娘还说,前一阵子有个什么公公,跑到我们洛陵来大吃大喝了一顿,怪不得朱子注释中说‘阉,如阉人之阉’,看来朱子他老人家对这些人也很不以为然呢。”
陆钧听见陆钟忽然批判起了冯公公,吓了一跳,从那天他偷听到的内容来看,这位冯公公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他紧张的看着对面的老头,谁知道,那老先生听了这话,却一脸肃容,直直的看了陆钟一会儿,道:“嗯,你母亲虽然是女子,却很能分辨是非曲直。只不过,这些话,你不要随便对别人说起,否则,怕是会为你徒招祸端。”
说罢,他感叹道:
“庙堂高数丈,屋檐宽数尺,我一朝得志,绝不做此事。
彼所作所为,我皆心不耻,心随古先贤,吾有何畏之?!”
“小子尚有此志,那班士大夫之流,却‘同乎流俗,合乎污世’真乃‘德之贼也!’‘德之贼也!’”
那老头正在兀自感叹,后面门帘一掀,这铺子的主人端了两盘热腾腾的蜜饺,往这边走来,他陪着笑脸对那老先生道:“老先生,您的烙面饺儿,还要再等上个片刻,这是两位少爷的蜜饺,我给你们点一壶热茶,你们慢慢聊罢。”
那老先生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忽然问陆钧和陆钟道:“对了,你二人都在这县里的社学读书么?”
陆钧和陆钟一起答了声“是”,那老先生便点点头,道:“我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候,该走啦。不过这结识了你这两位小友,也算是不虚此行。”
说罢,他站起身来,吟道:
“江都烟景尽飘尘,
朔风吹雪正频频。
地气弥乱满瘴疠,
何日复得见阳春?!”
吟罢,他从袖子里掏出几块碎银放在桌上,仰首阔步走出了铺子。铺子主人出来时见他留下钱,人却不见了,忙回去拎了一个纸袋,一路喊着去赶这老人。没过一会儿,他失望的回到铺中,对陆钧兄弟叹道:“那老先生给了钱,怎么却不拿东西,就走了呢?”
他不解的摇着头,往后厨去了。陆钧和陆钟都已经饿的肚子响个不停,狼吞虎咽就把那两盘蜜饺都吃下了肚。然后挎上自己的书篓,急匆匆往社学赶去。
一路上,再次想到方才老头那奇怪的话,陆钧心中隐约生出了个念头,却有些不敢相信。他觉得那什么张良巧遇黄石公的事儿是不太可能会发生在他自己头上的。况且最近来洛陵县的人很多,谁知道这老先生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员呢?
想到这里,他问陆钟道:“钟儿啊,你有没有听说为什么咱们县里最近来了这么多外地人呢?”
想不到,陆钟点头道:“听说过啊。前两日我大舅来看我和我娘的时候说过,如今运河上多设了一重税关,来来往往的税都要加倍了,我大舅本来要运些香蜡出去,这一回,也走不了了,那些从我们这儿过的客商,也不敢再往前走,都指望着能在这里把货物卖掉呢。”
陆钟恍然大悟,看来,那什么冯公公着急去临清州,不光是为了躲开这即将到来的范督学。临清州是运河沿岸一个很大的税关所在地,冯公公是忙着去捞钱去了!
可是这样一来,这些南来北往的商贩可就遭殃了,他们辛苦买卖货物,再加上赶路,有时候一出门就要花上个一年半载,这税一加重,说不定他们不但白忙活了,还会赔个血本无归。
他忧心忡忡的对陆钟道:“大伯还没回来,最近也没什么消息,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陆钟也道:“前几日本来说快要回来了的,可是如今还没回来,听说爷爷已经让我爹去打听了,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社学门口,常晓成照例带着李尚源在那儿等着他们。常晓成自从上次被陆钧训了一顿之后,老实多了,不光是对他们几个,就是对那些其他的孩子也不敢再呼来喝去的了。因为陆钧的提醒,他意识到,自己要是再这样下去,和黄长义那种恃强凌弱的人还有什么区别呢?!
一见着陆钧和陆钟,他满脸笑嘻嘻凑上前去的,道:“你们两个平日里都比我来得早,今天怎么晚了?”
陆钧一边往里走,一边把在铺子里碰上那位老先生的事情对常晓成和李尚源讲了一遍,他们听了也纷纷称奇。常晓成刚想高声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就迎面对上了周峙严厉的面孔,他只能乖乖闭上嘴,进句读堂上“早自习”去了。
午膳过后,云板响了三响,孩子们正一起赶向书算堂,社学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陆钧一开始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因为他们用午膳的时候,天边隐隐响起了低沉的轰隆隆的雷声。这两日来不知为何,动不动就是一场瓢泼大雨,又不像夏日的雷阵雨那样,雨过后就是晴空万里,这段时间大雨过后,天却还是一直都是阴沉沉的。
这样的气氛让陆钧觉得有点压抑,或许就是因为这连绵的雨,蒙兴那边才发了水,督学才会改道驾临小小的洛陵县吧。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并没有听错。周峙也愣了一愣,他站定了,侧身听着外面的动静,刚刚坐下的孩子们纷纷交头接耳,道:“出什么事儿啦?!”
周峙将手中戒尺在桌上一敲,对众人道:“都坐好!我去看看。”
谁知道,他刚想跨出屋门,却见两个黑衣高帽的皂吏踏了进来,道:“周先生,范督学驾临你这洛陵社学了!还不快出来拜见督学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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