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周峙一脸惊讶,那官差好心提醒道:“周先生,我们也知道事出突然,但这是督学大人的意思,你快些叫孩子们准备准备罢。大人就在门外了,县里的文武官员都和他一同候着呢,你快随我来。”
周峙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他回头看了下面目瞪口呆的学童们一眼,沉声道:“你们是我周峙的学生,无论是礼仪还是诗书,个个都拿得出手去,不用慌,平日怎样,今日就怎样便好。”
说罢,他跟着那两名官差,迈步走了屋门。
周峙刚走,窗外又响起了一串雷声,孩子们记着周峙的嘱托,肃然端坐在自己桌边,丝毫不敢有一点动静,外面虽然热闹,这书算堂里却是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很快,外面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仿佛是那些官员们相让一番之后,接连的进了这院子。
屋门一响,孩子们屏住呼吸,眼看着门口走进来一个白须老者,他头顶乌纱,身穿着大红紵丝蟒服,金钑花带,胸补上金丝绣成的孔雀背着一轮红日,昂首飞翔,一眼望去正气浩然,不怒自威,孩子们都有些不敢直视,到底是常晓成胆子大些,轻咳一声,带着众人起身拜道:“见过督学大人!”
陆钧行礼过后,再一细看,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不就是今天他和陆钟吃蜜饺的时候遇见的那个老者么?可是当时坐在那铺子里的时候,他满脸笑意,十分平易近人,看上去也就是个和陆垠差不多,比陆垠脾气好点的老爷爷罢了,谁知他换上这一身官服,竟然如此威仪赫赫,让陆钧第一眼根本没认出他来!
范督学锐利的目光从孩子们身上扫过,当看到陆钧这里的时候,他的眼睛似乎微微眨了眨。陆钧有些意外,正在想自己是不是一时眼花,看错了,此时,这范督学忽然开口道:“你们莫要拘束,坐下答话便好。”
陆钧一愣,连忙随众人坐了下去。这时候,他方才注意到范督学身后还跟着几个人。这些都是他平时极少有机会见到的洛陵县城里最有权有势的人物,在陆钧的记忆中,他们往常官威十足,在平头百姓前都是眼高于顶的。然而现在,他们一个个跟在范督学身后,低眉垂首,那感觉活像德福跟着常晓成,安材跟着自己,一副小心翼翼,谦恭谨慎的样子。
这伙人里为首的自然是一县之主,王知县。陆钧打量了他几眼,见他面色白净,有点微胖,眯缝着眼,恭恭敬敬站在范督学右侧。他这副模样顿时让陆钧想起了今天早上在早点铺子里陆钟问过自己的“乡原”——王知县看上去就是一个标准的“乡原”式的好好先生。陆钧自然不知道王知县现在内心里的郁闷,刚送走了元始天尊,又迎来了如来佛祖。他这小小的寺庙,都不知道该烧什么香了。
话说前些日子朝廷忽然派下来的那名矿监税使,冯公公,胃口可真是不小,单单是接待他在洛陵住了三日,吃喝宴饮,请的戏班子,里里外外花了数千两白银,虽说有黄家兄弟出钱出力,但他县衙里上下多少也都掏付了些。况且他一开口又是要各样特产,又是要美女娈童,还得里里外外小心伺候。幸亏他走了,若是他再多待几日,王知县觉得自己这官就快要做不下去了。
谁知道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提学司却又来了一道旨意,声名赫赫的山东提学使范老先生要提前按临洛陵!
他急急忙忙调整好心态把范大人等到了,谁知道这老头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第一日不去县学,却对众人提出,要来这小小的洛陵社学看看。
王知县一路上捏着一把汗,好在来到社学一瞧,这些孩子们个个目光明亮,不卑不亢,看见这么一个大人物来了也都面无惧色,这还真有点出乎他的意外。他满脸带笑,打个躬对范督学道:“大人,这位是社学的先生,周峙,他是洪进三十七年里进的学,执管这县学有十余年了。是我们这洛陵县里有名的恭谨忠厚的老先生了。”
周峙慌忙俯首至膝,行礼道:“学生见过督学大人。”
范督学伸手微微一扶,待他起身后,开口道:“嗯,我瞧你这些学生们个个温文好礼,便知道你平日里教导的不错。我待会儿就稍出几题考一考他们,不知你意下如何?”
周峙自然不敢有任何疑议,道:“能得到大宗师的指点,乃是这些孩子们的福分。”
他咬了咬牙,又道:“不怕大宗师笑话,我这些弟子中颇有几名天赋聪慧,德才兼备之人,学生常常感叹自己才识粗鄙,耽误了这些孩子们的学业”
王知县觉得他有些唐突,急忙拿眼瞟他,让他不要多事。谁知周峙还没说完,范督学就朗声笑道:“你不用自谦,我向来以为,做学问者,还应以德行为本,文艺为末。如今虽以科考取士,但天地万物,往往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人生在世,不必求样样精进,只要有心思端正,又有一技之长,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王知县连忙带头高声躬身答道:“大宗师教导的是!”
范督学说完这话,回身又看了一眼底下的孩子们,对周峙道:“你说你这社学里有几名才学出众的孩子,不知是哪几位?”
这回,下面的孩子们全都捏了一把汗——他们既希望周峙叫到自己,又有点怕被叫出来回答问题,毕竟今天谁也没有充分的准备,以他们目前的水平,万一答不好,自己丢人倒在其次,看看两眼冒光的周峙还有在一旁瞪着眼珠子的王知县,他们心里都知道,要是在大宗师跟前让社学、让洛陵县失了面子,不说别的,就是童试的时候王知县把持的第一关:县试,估计他们也没戏了。
因此,他们都按耐住自己内心的紧张,等待着周峙点名。王知县一心想给大家都留条后路,于是继续陪着笑,道:“督学大人,这社学里的孩子们年纪尚小,父母又大多是平民百姓,只怕是学识有限,大人不如就考些开蒙的功课,至于四书五经,大人指点他们几句,就足以让他们受益终生了。”
范督学听了这话,却摇头道:“知县大人此言差矣,你也是进士出身,孰不知论语中圣人有云:‘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那小牛犊毛色红亮,两角圆正,虽然是耕地的牛所生,难道就不能用作祭祀?你说这些孩子才学疏浅,我观他们倒是像那些‘骍且角’的小牛,自古道‘英雄莫问出处’,先皇之所以开科考,不就是为了让这天下士子,无论富贵贫贱,都有报效朝廷的机会么?”
王县丞听了,连声称是,他看外面快下雨了,也不敢再多说一句废话,生怕这雨把范老头困在这儿,让他在这些社学的小毛孩们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要知道,这宗师按临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他还想让范督学多指点指点那些县学里的生员们呢。若是那些秀才中有人能得了范督学的青眼,那他们将来在朝廷里就会多一个依靠,下一步乡试的路也会走得顺畅得多。
过去的这几年里,洛陵县能进学的实在太少,他这个知县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谁知道,老天似乎专不遂这王县丞的愿,天空中白光一闪,雨点如豆般打了下来。噼里啪啦的敲在这社学年久失修的瓦片上,一阵阵凉风吹进屋里,带着湿气,所有的人都更紧张了。
教训了王县丞几句之后,范督学又看向这些孩子们,这会儿他的脸色好像缓和了不少。屋里的人却不敢放松。范督学交代了几句,几名县里的文官和他的贴身随从都挤了进来,也不用在外面淋雨了,而那些差役们则进了社学门口的那两处厢房里候命。
范督学瞧了瞧周峙,王知县见周峙还在那儿傻站着,忙道:“周老先生,范督学方才问你,你这学堂里有没有才学出众的孩子,督学大人想亲自指点他们几句!”
周峙一听,如梦初醒般,忙道:“是!是!常晓成、李尚源、张尹还有,陆钧,你们几个快站出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陆钧深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他知道,这一次对话将从很大程度上决定自己的命运,接下来的县试、府试,乃至道试,就看自己今天的表现了!只不过,连破题都不会写的自己,又怎么和常晓成他们比呢?
王县丞和一众挤在墙边的官员心里打着鼓,看着这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们似乎比这几个孩子更加忐忑。眼见范督学紧盯着四个孩子站定行礼,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这些官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片刻过后,只见范督学抚髯一笑,道:“不错、不错,小小年纪就一个个气度从容,确实都是可造之才!”
说罢,他继续问道:“你们几人在这社学中,都学了些什么,对老夫一一道来罢。”他伸手一指人高马大的常晓成:“你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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