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眺是和司岚璋同一期被送到宏都书院的,只是和一些被挑选的弟子不同,谢眺此前的生活和修士完全没有交集,他只是一个普通商户家的儿子——普通人的商户。
被送往书院的幼童有三类,一种是修士世家不受宠的子嗣,被交出去赌上一生搏一个可能光辉的未来,一种是因为各种原因没办法拜入宗门的修士,希望以迂回的方式得到宗门庇护,还有一种是城主凑不够人头,从辖区里面挑选出有资质的普通人。
谢眺是最后一种。
在此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会和传说中的“仙人”扯上什么关系,在那之后,他发现“仙人”生活的世界比起他们普通人要危险的多,尤其是如果你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在差点被某个小家族的少爷打死时,临行前爹娘“好好学艺”之类的叮嘱从脑海中迅速蒸发。
他还没有接触过修士世家里的瑰丽宏伟,就看见了危险。
那一刻,他只想要保命。
说他胆小也好,说他窝囊也好,他只知道别的都不重要,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谢眺以商户之子的眼力很快摸清了一车队人之间的关系,哪些比较安全,哪些需要离得远远的,哪些心思简单可以交好,哪些强要面子容易周旋,哪些瑕疵必报心思深沉。
谢眺平平安安的走过一半的路程,到了半道上,他终于看见了一直沉睡的“魔物”——遂宁府来的世家子弟都这么称呼他。
一开始,谢眺对于这位沉睡中的危险人物打上的标签是“不能接近”,但是自司岚璋从马车中出来走到人前,狼吞虎咽中被人挑衅,大发神威傲然离去的那天之后,他改变了想法。
大多数人在直面死亡之后都对司岚璋充满恐惧,避之如蛇蝎,“魔物”的传言甚嚣尘上,而谢眺从里面得出了不一样的信息。
他是个安全的人。
谢眺不是没有和其他人一起面对司岚璋带来的纯粹死意,他只是看得出来司岚璋并不是个攻击性强的人。
只要不妨碍到他,他对谢眺的危险性还不如那个徒有家世的世家子弟。
这时司岚璋在谢眺心里还只是个解除了危险警报的人物,但是当他进入宏都书院之后,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谢眺只是个小商户家的子弟,他渴望活着,但是在由上到下一层层叠加的剥削和同龄人之间的暗算一一落下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不堪重负。
他的油滑让他没有受过太大损失,但是书院里的气氛让他觉得自己如同行尸走肉。
直到半个多月之后的那一战。
在附近几处弟子舍作威作福的徐罴半死不活得倒在地上,像一块死肉,高高在上的孤山长老也拿他毫无办法,令人胆寒的惩罚在他身上变得滑稽起来。
这就是强者!谢眺的眼中充满了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狂热,那个傲然挺立的影子在他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每当他费尽心思和强权者周旋或是从同学手中躲过,他都会想到那个身影。
只有那样的强者,才能够不受书院里种种规矩的束缚吧。
那个影子在日复一日的渴望中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高大,然后,他看见了跪在暗房里的司岚璋。
那天知道了司岚璋和余弘要斗法的消息,谢眺早早地去占了个好位置,满以为自己将再一次见证传说的诞生,却没想到见证了神话的破灭:那个人顺从的随着刑堂的人进了暗房,安安分分跪到了现在。
他满心不甘,怎么会变成这样?司岚璋不应该继续抗争,继续践踏书院的规矩吗?他怎么能屈服?失望燃成的怨愤在司岚璋没有形象的进食中彻底爆发,誓要让司岚璋给他一个交代。
满满的不甘、绝望、无奈、愤怒扑面而来,司岚璋连读取的能力都不用发作,就能感觉到他的情绪。
“你就是那个住在我旁边的吧?”司岚璋想起他来了:“你叫什么的来着?谢眺,对吧?”
“……”
“我记得你,每次徐罴或者别的谁找你麻烦的时候,你就往我那里躲,要不然也要拿我作幌子。
”司岚璋不带感情的说道。
再怎么不关心外界,兽类对于自己领地的控制欲也让他本能地注意自己住处的不同寻常之处。
谢眺自以为隐蔽的狐假虎威在当事人眼里明显无比,不过因为对司岚璋没有什么危害,他也没有管。
全方位观察过一段时间,司岚璋很容易推测出谢眺在想什么。
他笑了起来,依旧没正形地靠在墙上。
要处理谢眺的情绪很简单。
他可以告诉谢眺他并不是屈服,这些天他都在修炼,并且进步显著,这样可以让他在谢眺心中崩塌的形象迅速复原。
他也可以忽悠谢眺一时的蛰伏是为了以后的崛起,谢眺甚至会对他更加狂热,说不定还能给他提供一些便利。
不过,他为什么要给谢眺解释?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司岚璋说,接着没有给谢眺插话的时间,就继续说了下去:“去逃脱?去和孤山对着打?去挑衅整个书院?去惊动凌仙宗?”
谢眺一肚子的话被司岚璋的一连串反问掐住了,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但真到了说话的时候,他却发现他的要求似乎有些荒唐。
情绪在胸口翻涌,最后谢眺嘴唇动了半天,挤出来一句:“你以前都反抗了。
”
“可是这次我没有反抗的必要呀。
”司岚璋一摊手说:“摆在我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思过,要么跟死老头子对着干,傻子都知道那条路比较好吧。
”
和上一次不同,那次孤山本来就没有放过他的打算,硬摁着他的头认错,他自然不爽,但是这次来“思过”反而能让他有个安静的地方,不用再被苍蝇骚扰。
谢眺无法接受:“但是你的尊严呢?”
“尊严?你是说我跪下了就没有尊严了?”司岚璋有些不可思议,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舒服点的姿势只有跪坐着,难不成他站完两个月?他干嘛要和自己过不去?
“这就是个姿势而已啊,他们说跪下屈辱,就觉得跪着低人一等了?那他们说挨一耳刮子是至高荣耀,你也以被打脸为荣?”三观自成体系的司岚璋奇怪地看着谢眺:“你为什么要按着他们的评价走?”
“可是……可是……”谢眺觉得混乱无比,司岚璋的话和他过去的认知在他脑子里打架。
司岚璋吃饱了,一抹嘴盯着上空神游,没有理谢眺。
他知道谢眺需要一个精神支柱,需要抓住一个甚至可以是虚假的希望。
在这样的环境里,的确需要点儿什么东西撑住自己,但很可惜,司岚璋没有背负被人期待的打算——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之后更不会有。
他做事只按自己的意愿,别人如何看待,是厌憎是希冀是失望,都与他无关。
谢眺失魂落魄地走了,门在他走后迅速关上,惨淡得快要随风而逝的影子消失在司岚璋眼中。
不过这些并没有在司岚璋心底留下什么印记,他无所谓的顺着墙滑下去,伸了一个懒腰——哦豁,地方太小胳膊没伸开。
休息了一会儿,他再次沉浸到新发现的世界中,不断向外扩张,直到饥饿将自己叫醒,吃饱之后再度启程,如此循环。
就这么被关了快一个月,司岚璋沉痛的发现一个事实——孤山老头还真有方法对付他。
他不怕鞭打,但是他得吃东西!
每天的饭食还是准时准点的送过来,但是司岚璋渐渐发现吃的越来越不够了。
不是饭少了,是他不够吃了。
本来暗房的伙食常年就维持在吃不饱饿不死的水准,但是最近司岚璋的饭量越来越大,那点儿猫食立刻就不够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长身体才吃得多饿得快,事实也的确是他在长身体,不过是另外一个概念的长。
灵气有许多属性之分,但是大类只分生与死。
二者只是力量的一种形式,没有好坏之分,但是死气与生气相对,不利于生灵生长。
被最纯粹的死气占据的身体成了一团死肉,自然生长近乎于无。
在暗房思过的日子对司岚璋来说是一次进步巨大的闭关,但是身体没有跟上,反而被撑得慌。
为了保住这具失去常规修复能力的躯体,他不得不从外界摄取材料。
最佳的材料应该是血食,不过书院可不提供这种东西,只能用饭食将就,也因此,他才永远吃不够——他的身体甚至在分解不那么重要的部分。
现在的司岚璋还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不过他也不想知道原因。
他只知道他现在饿得要死,他得找点吃的。
积蓄多日的力量顺着灵力流而上,一鼓作气将暗房禁制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