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望着她许久许久,终于开口问道:“你可后悔?”
辛离抿嘴一笑,斜倚在灰扑扑的美人靠上,又以兰指正了正发髻上一枚凤簪,轻声道:“不后悔。”
“如果能让我选择,我还是愿意入宫,哪怕最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红颜能得几许年,在年华最盛之时扰动天下风云,遇到那等神仙人物,即便此刻死了,念起他曾与我有这般牵绊,又有什么后悔?”
她冷笑一声,抬头问我道:“熙桓公主,你可曾后悔?”
我敛衣起身,收紧袖间宽大的披帛,漠然道:“我需要后悔之事何其多,哪里轮得上他了。”
辛离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岁,容貌恍若二十出头,却能说出这般言语,浑似□□中争斗一生的妃嫔,怨且不尤。
“你既然并未出阁,便还归本家,与你父兄族亲生活去罢。这宫中除了花鸟鱼虫,留不得什么前朝遗民。”
我想了想,又笑道:“自然,这六十余年繁华富丽,都算不得一个正经朝代的荣光,不过是大周的叛臣割据罢了。”
她目光中恍有冰雪,冷笑道:“我入宫多年,人人皆知是崤王选聘,便绝不清清净净从这宫里走出去。公主,你定然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已不能还归本家了。若是不然……”
我抬眼瞧她良久,听懂了她意思,旋即笑道:“还真没听过姑娘自己不要清白的,只恐怕崤王不愿意。我只送还你归家,其余的你便自己看着办。”
她怨毒地望着我,忽然冷笑道:“你果然不肯。既然如此,我在此处已无求生的意志,只是苦于多人看守,让我求死不能。凉铮,你造孽良多,就算为自己积福,了我心愿罢。”
我微微一笑,拂了拂衣袖,道:“你不想求死。”
她皱眉看着我:“我一心……”
“此处陈年积灰,必然无人打扫。看守你的人不过是看管你不逃出去,至于扫洒侍女,必然是不会给你一个罪人配的了。况且这大殿之中,廊柱悬梁,何处不可自尽。可见你所言不实。”
我寻了个落灰的花鸟凳子坐下,继续道:“你所想的不过是我深恨你,必然不会如你所愿,所以一心求死,我反而会留你活着,一年一年耗下去。你真正的心愿,是想着我必会倾国之力寻找清和,我若找到了他,你便有希望见到他。所以你要活下去,才能见他一面。”
她脸色颓败如同死灰,坐在床上一语不发。半晌才道:“你果然聪明。”
我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道:“你不问你的父母族亲么?”
她恍若未闻。
我道:“清和已经死了。他的尸身,孤也没有去看一眼。”
漏尽钟鸣,辛离两只手紧紧抓住团扇,一瞬间将它撕得粉碎。
辛离晃了一晃,并未倒下,眼中溢出越来越多的泪水,“你撒谎!他知道自己不是梁国人,怎么可能会殉国!”
我道:“我何时说他是殉国的了。你们梁国用他二十多年后将他弃如敝履,最后赶尽杀绝,你父亲是梁国君近臣,又如何不知!”
虽是撒谎,但我心中真正却以为他已经死了。若辛离所说都是真相,若这是真相……我哪有颜面与他相见。
足下瘫软的几乎跪倒在地,却强自镇定。辛离已无生息,手中依然握着残损的团扇,犹自睁大眼睛望着庭院,却并无光芒神采。
远处一琉璃檐的佛塔在风中忽闪着或明或暗的光,德子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低声道:“殿下,那是千灯佛塔。”
“千灯佛塔?为何这宫苑之中会有佛塔?”
德子脸上一片愧色:“奴才不知。”
梁国乾德宫大太监王公公被齐将军擒来,寻问宫内之事。此刻王公公恭声道:“千灯佛塔因供了千盏佛灯万卷佛经得名,是为杀孽深重的人造的佛塔,以保此人不堕入三恶道之中。千灯佛塔为崤王下令建造,内中全是地藏十轮经等超度亡灵血骨的经文,每块砖石都刻着锁妖去孽的咒语。”
他顿了一顿,转头看向佛塔,道:“梁国阳气至盛在都城,都城阳气至盛在梁宫,梁宫阳气至盛则在此处。奴才想,崤王将佛塔建于此,是为能镇住被屠的几十万亡灵,往生之力至强,被佑人的杀孽才能去得净。”
他忽然一笑,有些为难道:“然而这佛塔中宝箓上所誊的名字,除奴才与崤王自己以外,并无第三人知晓。”
他思虑许久,还是深深低下头去。
“是何人名字,还请殿下亲自登塔。”
我兀自忍住霹雷般的震慑,死死盯住他的眼睛,道:“你撒谎。他那时哪记得……哪里记得……”
阿九轻轻靠在我的耳边,笼住我微微颤抖的指尖,道:“他果真记得。”
“他想让你恨到入骨。一个恨到无心的君主,才是一个好君主。”
佛塔的琉璃灯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声响,四下里寂然无声。
“我不懂……我不懂,他为何觉得成全我履及至尊,就是成全我心中所想?”
我慌张逃避这个答案,心中却一分分澄明起来。他如此聪明,怎能猜不到我去合虚上人处是为何。兴许……他早已知道,上人终将放火烧山,逼我回大周那修罗场之中。
天命所欲,凡人无力相抗。棋盘上的命格偏偏是棋子写就,果然天命可笑。
昔日清和居住的长安宫,如今空无一人。只是宫中亭台花榭,深殿闲庭,都是清朗禅寂如同静水。长安宫深处有一阁紧锁,打开后却是堆满成山的画轴。
指尖颤动,轻轻翻开积年的画卷,是清和那熟悉的走笔,而画中之人全是凉铮。或静或动,有几十种不同神情模样。打擂,撑船,打架,练剑,吃馄饨,宫女纱衣,公主朝服……嫁衣,战甲,玄青冠服九旒冕。
泪珠低落在画卷之上,氲开了绯红的凤冠霞帔,那是我此生都不能穿戴的嫁衣。
梁国倾覆,各地勤王军队悉数尽出,韩尧坚等大将倾力镇压。
虽然国号变更,然当初号令天下是以大周复国为名,顺从天命为意,百姓亦可接受。不少民间方术士踊跃而出,言道:“我早知周国必将归来。”以活仙人自居。
叔父笑道:“兴许此人并非招摇撞骗,而是果然算出天命。”
我道:“叔父,如今业已复国,可要迁都?”
梁国的京城正是周国并未分裂前的都城,若是复国,自然迁都为正统。我寻问朝臣意见,却一片反对之声。
叔父道:“自然迁都回去。朝臣不过是看此地山水静好,而原都靠近北方,距离雁鸣关不过五百里,虽是兵家重地,风土却远不如此处。”
我颔首道:“儿臣打算将此地仍然作为西京,年内迁都。”
叔父轻轻打着扇子,悠然道:“甚好。我听说如今你寻了许多奇人异士,方术高人?”
我默了一默,直言道:“儿臣此生,有一心愿终究得不到,有一人终究寻不得,所以想要寻来高人,改了儿臣下一世的命格。”
叔父手势停顿,轻声问道:“你这心愿——你的师父知道否?”
我闷声道:“知道。”
叔父轻轻笑道:“此中高人,皆不可能比你师父的本领更高。若是你师父都未能成全,恐怕也是做不到了。”
我默然许久,最终道:“儿臣心魔太重。”
他叹息一声,望着我良久不语。
重华殿下,我召见了上午最后一批方术之士,满口胡言乱语,算卦水平连我也不如,不过是想骗个荣华富贵,只好苦笑撵走。
苏宛道:“殿下,下午还有五人求见。”
阿九觑着我的脸色道:“熙桓公主寻求高人的风放出来,不知招引来多少江湖骗子。”
苏宛迟疑半晌,还是道:“且如今天下之人,都在猜测公主是什么心愿未了。”
我低垂下眼,道:“他们自然喜欢猜测这种事。”
苏宛沉默良久,忽然抬头望着我,沉声道:“臣可否大不敬问一句,公主心愿,可是与那位崤王有关?”
我心中震动,但知道以苏宛之心思剔透,自然有蛛丝马迹可寻。便直视他的眼睛,道:“是。”
苏宛又道:“臣犯上,敢问公主当初择选臣进入凤阁,可也是因为臣的容貌与崤王相似?”
阿九倏然变色。我定然望着他的眼睛,道:“不是。当初我恨极了他,若是顾忌你与他相似,便绝不会召你进入凤阁之中。”
苏宛叩首道:“多谢殿下给臣一个明白。臣告退。”
他说罢转身走出大殿。我叹息道:“苏宛此人,绝不会容忍自己并非以才情进入凤阁。”
阿九默然良久,问道:“下午那些人,你可要再见?”
我走到高台望远之所,脚下是万丈红尘。眺望东方至远繁华秀丽之处,如今都是大周江山,心中却空落无依。
阿九道:“我以前觉得你们之间不过是可惜在无缘,后来发觉这段情里,你欠他更多。甚至于,你从来没有给他什么。”
“何止如此。为着我,他也欠辛离的。统共不过是,我欠这二人的永远还不清了。”
我仰了仰头,闭上眼。这些年我曾为很多事难过,却次次没有哭,以至于把这种感觉浑忘了。而今也不过心里痛了一痛,痛得好像整个人止息了一样,再没什么其他感觉,甚好。
“我相信人有轮回。既有轮回,我们总能在一世里碰到;也千万,千万莫如此世一般辛苦。”
我们这一世,中间隔着太多血债和三千里河山。横亘着千万人的血肉尸骨,于彼此,终究是仇恨与亏欠。
“你毕竟还是看得开,没学了别人一样,这一世得不到的,为来生当个如意鸳鸯便抹了脖子。”
重华殿的琉璃风铃发出轻响,整座皇宫似乎只有这一种声音,孤寂而又沉闷。
我道:“我活着,能多想他几年也是好的。”
阿九不语。
风吹来刺了眼睛,我抬手揉着眼,声音笼在霏云薄纱袖里闷闷的不大真切:“我这一世杀孽重,无子嗣,又终于孤老,唯一有的便是权力罢了;用我此世的权势着人改我下一世的命格,大约能办到罢。只是我又和前朝那些皇上炼丹筑皇陵有什么分别,只不过我求的不是长生不老,而是更难以求得的东西罢了。也当真更加可笑。”
阿九默了半晌,抚在我的手上。“缘分不是用情深便可以求来,你到如今还不知道么。”
他用千灯佛塔洗我一身杀孽,青灯古卷之中,望不见人与魔的尘缘。
兴许苍天怜惜凡人可笑心意,三个月之后,我正在麒麟台水阁拨弄着那只桃木箱,凤阁舍人魏阎来报,已经寻到清和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