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急速前行,绕过江夏、荣安重镇,唯有一支凌西府的勤王军队追击到大军后方。王成翊率领三万骑兵,苦战十七日,终于将敌军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五月初七,梁国京师外城被攻破。次日,内城陷落。守城将领并未过多抵挡,不过半日便开城投降。
策马进入梁国皇宫之中,巍峨煌煌如九重天宫,步履青石,宫阙下白玉阶几可通天,只是如今巍峨殿堂之中,宫娥妃嫔四散奔逃,一片惊慌悲泣之声。
梁国国君自尽。太子赤红着双眼,披头散发坐在金銮殿上,仰面狂笑不止,在空旷的大殿中高声呵斥群众,已经入了魔障。太子妃在他身侧苦苦哀劝,见他疯魔形状,不禁悲痛掩面。
我命王成翊将各个宫殿内的嫔妃侍女收拢,人间盛极繁华之处,正如修罗场一般煎熬难言。然而如何搜寻,都未见到清和与辛离。
心中惶惶。希望他二人已经逃了出去,从此做一对山水间的神仙眷侣,却不禁怅然。
步至最荒凉的院落之中,宫门斑驳脱漆,唯有落下枝枝桠桠的树影在门环之上。德子推开门去,尘土气息扑面,呛的人不禁后退几步。
我避开阴冷潮湿的腐败气息,挥手道:“走罢。”
然而德子的声音竟然有点抖。“殿下,这里头有个人。”
最后一重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空旷的大殿里透进寒凉的月光,只觉得凄冷。
厚厚的帷帐深处,一个素衣女子的脸在风吹起的帷幔后不甚分明,但是她周身的萧索气息与这大殿中的颓败荒芜别无二致。仿佛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她枯坐在床榻上的侧影却似等待了一个甲子。待我走近,她缓缓抬起头,忽然笑了一笑。
甚美。
“他死了吧。你能来,他必然已经死了。否则以他的性子,如何肯见你。”
我不料竟然能再见到她,辛离。这张梦魇中经常出现的脸,曾经是我半夜梦回多少次辗转险恶的梦境。梦中她那绝世的风仪光芒万丈,而他的脸总是在朦胧的雾境里对着她笑。我身着重甲缓缓沉入水中,憋着气拼命的挣扎,直到绝望一层层淹没了我,耳中却能听着水泱宫里丝竹笑语,直到大汗淋漓的醒来。
眼前这张脸比记忆中的黯淡了一层,往日骄傲神情已不复存在。她眼睛里狂热的光焰灼灼燃起,面颊苍白如同孤魂。“他死了么?”
阿九低低地说:“辛离,你......怎么在这里?”
辛离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牢牢盯住我,继续问道:“他死了是不是?”
我默了一默。“你不是应该同他......始终一起么?”
辛离看着我的眼神逐渐变成炽烈的怨毒,像漫天飞撒的纸钱逐渐变成暗色的灰烬,最后熄灭于一片空洞的绝望。
她伸出一只手用力抓住我的衣袖,渐渐低下头。声音从发下低低的传出来:“是了,凉铮,我一直同他在一起。我们很好。”
阿九笑了一笑,执手道:“辛离,当日殿下所受的磨难,今日必会让你千百倍的承受。”
辛离站起来撇了她一眼,并不答话。她的手抓紧了我的胳膊,力量越来越大,恨不能将指甲透过厚重的袍袖掐入我的胳膊。
七年了,我以为再次见到她涌上来的感觉必定是憎恨,没想到却是恐惧,我害怕再见到她。那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端着托盘的小宫婢,在一片春和景明的柔光中,撞见汪天池旁他为她拂去肩上落花。我惊恐而自卑,因为他脸上那样温柔的神情,我从未见过。
当年,我甚至自卑到蜷缩地蹲在廊柱下,将头深深埋在腿间。忘记我本来是谁,以为自己一个小小的宫女,却竟敢仰望那一对璧人绝代的风华,并用卑微的渴望嫉妒他们绝代的爱情。
诚然今日我已不是十七岁的凉铮,但我终于意识到,这个人哪怕是最落魄颓丧情况下的出现都能将我伤的体无完肤。因为我此生最希望的东西,没有败给了江山和御座,而是从没有得到,一刻都没有。
我奋力挣开她的手,振袖道:“孤实在不是一个气量大的人。固然凤阁舍人要你千百倍承受是十分的不公,孤只要你穿上重甲跳入水中,是死是活纯在天命,此后孤与你两不相欠。”
辛离的手凉冰冰的摸上我的脸颊,呓语一般道:“你说什么……两不相欠?你这辈子不知道欠我多少东西,知道么?你舍命也还不完。”
德子上前一把打开她的手,厉声道:“放肆!”
辛离在德子身后挣扎着要扑来,眼眶渐渐泛红。我笑道:“那你说来听听,孤如何亏欠了你。”
阿九屏退了所有人,将大门轻轻掩上。在一片惨白的月光下,辛离怨毒的眼睛好似泛着幽幽的光,像蛇一般吐着芯子道:“你这一张清清淡淡的脸,没有人间气的好像鬼一样,为什么我始终忘不掉。”
烧糟琵琶十二声,从来都听的是折戟扬刀的铮铮铁骨,如今我听到的却是一个女子一生的不得志。
那年她是国公府上最小的女儿,可是已有惊动天下之名。提亲的人踏破门槛,俱是乌衣相国公侯门第,她的心却十分冷,觉得不过是些权势煊赫的庸常男子。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这等风华绝代的人物终不可见,她发誓哪怕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寻常少年,只要性至纯良,不沾俗气,自己愿意与他在田园山水间平平淡淡享一生的浮世清欢。
然而她何其有幸,在千池曲的花宴上,竟然见到他。
她犹记得初见清和的场景。天光熹微,千池曲上的石径从朦胧的水烟中延伸而来。山水为幕,一个清雅的轮廓如凌波一样从氤氲的仙泽里走来,踏着万顷碧波如锦的落花。他的容颜恍笼着一层清气,临水的长风斜过衣袖,散起绝世的风华。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降入凡间的九天凤凰,光芒刺的人睁不开眼,似乎整整一个盛世的繁华在他身后缓缓展开。
辛离心想,这种人见不得。一旦遇见,必定成为心魔。
这是宫中早就安排好的相会。他被人引到辛离身前,一双好看的手细细抚着一把琉璃骨的扇子,声音淡淡的毫无喜乐:“听父皇道姑娘的千池风荷图画的极好,不知清和是否有幸一观。”
他为人十分冷漠,深潭古水般的眼睛从来不起一丝波澜。辛离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感觉到他心境里沉静如水的凉意,但并不是佛家参破红尘的通透,而是有如凌迟的痛一刀一刀割着心底,反而麻木到对任何事都毫无兴趣。可是即便如此,辛离不可遏制的喜欢他。
她无尽如意,宫内外都说,这二人各自是绝代姿容,立在一处更加风姿卓然,这一对乃是璧人。自那日起她便被养在宫中,清和日日与她下棋作画,说话逗鸟,只是从来不听箜篌。
曾有一日,她撂下手中画笔,墨下是眼前这人的清冷容色,忍不住出言问道:“殿下,你喜欢我么?”
清和收了琉璃骨扇子,回头笑一笑,道:“是啊,我喜欢你。”
一颗心跌落到至深至暗的谷底,她绝望地得到了这个答案。他从没有一刻喜欢自己,这种种一切不过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一场花好月圆。这句话几乎是对她的嘲笑。
辛离迅速掩盖了她的失落,得体笑道:“那是自然。”
清和的声音笼在暮春早风的花气之中,像浸了花雨的启封佳酿,醇厚而温软:“是谁来?”
她抓住门框的手指暗暗用力:“大周的公主,和长诏的王。”
琉璃骨的扇子“嗒”地一声收起来,剔透清脆。随即被放入一只盒子里,封盖上锁。
清和回身向她伸出一只手,遥遥一笑道:“来,辛离,我们不能失了梁国的颜面。”
她猜测必然是大周的公主。到未必是因为其他,而是她想,只有绝世的女子才能得到他的倾慕,而大周的公主就算无它,至少有尊贵出身。她生于贵戚之家,自然懂得怎么识人,所以当大周公主的流纱白软帐步辇缓缓打开的时候,她一眼看出公主容色甚殊,只是眼角眉梢有着隐忍的桀骜气。公主叫凉铮,这名字泠泠透骨,读来甚好。清和眼光也不错,只可惜了这一对。她心中竟然有几分安慰和快意,更是来源于心安理得。
几日之中,她观察着,清和同大周的公主相处完全如礼,不过细看果然有故人之感。神情间似乎真是放下了,是旧友一般的冲和归真。如此甚好,她想。清和同那人无论如何有旧,总归是我身边的人。没有什么比抓在手心更加安稳,况且自己素来疑心深重,如今细看下来,焉知清和不是对自己起了真心,毕竟相识已久,她相信日久生情。当时他对大周的公主怕是当时喜欢得如同飞蛾扑火,一腔热血耗多了。如今对自己则是静水流深,有的是时间。她盼望长长久久。
这样想着,她心中真起了同凉铮善处的心。那一日辛离携了礼去拜见凉铮,正巧公主午睡,侍女便请她稍坐片刻。午后静静的无聊,她便一个人闲游到殿外,兜兜转转到了掖池。
那日天气很好,暖暖的风带的人也仿佛要舞起来。辛离永远记得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样子,她身后桃花灼灼,恍若灵修仙境。
那个人容色清绝之至,周身的气息疏离淡漠,一身寻常侍女的青色纱衣却穿得无比遗世独立,仿佛江山倾覆之下,也不会招得她还顾世事。辛离自认容貌已经美到极致光华耀眼,却自比略输凡俗。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这容颜自有千山万水,是最好的画师也描不出的丹青。恍惚间几乎让人错神的以为,此人身上带着的一种被幽禁的戾气。她以为她是天上的战神,凡人何能如此。
那个人笑了一笑,瞬间如千重寒山冰雪消融。那把带笑的清凌嗓子轻声道:“辛离姑娘。”
子归,她是子归。万花凋落,故人将至的名字,却有一种饱含叹息的满足。当清和第一次见到她时,他的声音清澈而隐忍:“小王无以为赠,唯一幅千江寄晚图。”
原来性情平和冷漠如清和,也有这样的时刻。这个人仿佛是他的例外,让他动怒,让他失态,让他疯狂。那一日席间凉铮荐了子归善箜篌,清和却出声道:“不必了,”抓过她的手。“辛离善筝。”
子归依旧神色冷淡,只是凉铮眼里深重而怨毒的浓墨,尽数泼向清和。这一曲罢了自然是众人称赞,只是筵罢之后,清和竟然封了他宫里所有的箜篌与琵琶,她追在身后一句一句地问:“为什么不听了?”长长的回廊唯有幽暗的光,她只能看到他宽大的袖子划过夜风,主人的步履不急不缓,是长门贵族中的积年习气,而自己却觉得好像永远追不上他。
此后便是猜测,真相,和种种羞辱性的报复。他的反常落在她眼里,越来越叫人疯狂。这个女子能够抢走自己身边的人,哪怕她不在这里,哪怕她死了。但辛离想要她魂飞魄散,要这世上没有一丝一毫她的气息。所以辛离用自己的地位作践她,诬她偷盗,打她耳光,辱她尊严,却发现这个人相交越深越不是自己所能掌控,她怀疑子归难道真是一个小小宫婢。最后辛离几乎疯狂,不管不顾大周与梁国的利害,诓子归穿了玄晶甲推入水中。却没想到这女子还能活,愤怒落魄如同困兽一般抄了一柄利剑闯入圣武台,醉酒似的横冲直撞拼死打败了所有的勇士。辛离犹记得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映得她眼睛里闪出灼人烈焰的恨意。世间美人分明艳与清冷,她本是见能忘俗的谪仙容貌,此刻仿佛立于三生红尘之上,拖着染血的长剑,却明烈如燃烧的凤凰。
“我以为梁国倾国勇武冠绝之士不敌一女子,才真正失了颜面。”
她笑也不笑,鲜血从嘴角一丝一丝流出来。终究在水下已经受了伤,终究是以一敌二十,终究打的是魏朝武艺最高的二十男子。而辛离只想,她伤得重不重,能不能就此死了。三国各有逢迎圆滑之人,此事自然不会影响了大计;唯一改变的,是清和几乎一剑劈了她。
她苦笑。自己从来不知道,总以为清和那日对子归说的话都是真的,她以为他对子归当真厌恶到极致。她恨子归不外乎以为这段旧情里是子归在纠缠,还有便是嫉妒。子归是一副绝世的神兵,这个人的存在便让她觉得厌恶和恐惧,她想要撕碎她。她从来没想过,清和,他是不是真的不再喜欢子归,为什么不再喜欢子归。直到宴后,清和带着愤怒到绝望的神情来到自己的寝殿,反手抽出一柄剑,问也不问便向她劈来。她在神色间已经读懂,他知道那些伤天害理的事都是她做的。那一瞬间她想活,看着他眼里汹涌的仇恨,她怕极了,尖叫道:“你敢杀我!你怎么敢杀我!你怎敢不顾及魏国公和皇上!”
他的剑没有丝毫的停顿,绕过大殿的立柱,冷冷的剑锋依然指向她,直到她伸出手拼死抓住剑锋,手掌中流下的鲜血终于让他稍微有点理智。她道:“你的心,你的情意,她可有一分知道?你不顾及一切去成全她的野心,她欠你这么多,她又可有一分知道?”
这柄剑逼她至冰冷的壁上,后背汗涔涔全是湿意。她以为自己下一刻便要死,只是临死前能听到他这句话,让她知道自己其实没有真正看清过他,而现在自己终于有一刻看清了他。
“我就是要她欠我的。这一世还不清,下一世她分分刻刻在我身边,总能慢慢偿还。”
寄言全盛红颜子,可是她的一生,已经如斯完结了。
待她说罢,阿九半垂下眼睛,问道:“可你终究没死。”
辛离冷笑了一下,道:“哪有那么容易。终究皇上顾着前朝势力,总不至于让他活生生劈死一个公侯出身的女儿,只不过让我更难熬一些罢了,年年月月都被他关在这死人墓般的地方,等着我自己绝了气息。”
原来我以为,他心中唯有江山,却半分情也没有。后来我始知他是有情的,也可以那样喜欢一个人,因而我才痛得彻底。但人事兜兜转转,竟然是这样一种灰烬下的真相。仿佛是多少年,我此生所想,终于得到这个答案,然而命格却早就是残破不堪的一张黄纸。这个局,他设的很好,这出戏,他亦演的很好。恐怕若不是他,我今日便不会是这般位高权重,却又冷心冷肺的模样。
这冷心冷肺是个好模样,会让人浑忘了自己早就不知情苦不知相争。
辛离骤然间歇斯底里地大叫:“你高不高兴?你毁了我一生,我的一生什么都没有,你高不高兴?”
庭前一场花雨,阿九跟在身后低低道:“殿下……”
我拂去衣上沾雨,木然道:“谢他襄我得这一片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