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浍铁路线历来繁忙,这几日不知出了什么状况,更是喧腾。如钰由宣阳到抚昌转了车,因头等车俱给军人和政界要员占满,只好搭二等卧车,一车厢四个铺位。
她搁下行李,到饭车吃午饭。车顶上挂有风扇,那扇叶呜呜嗡嗡转动起来,直照着头顶,吹来股股凉风。旁桌那二人说话的声音,也随风飘进耳中:“祝兄有所不知,兄弟也不想奔波,可这几日浍沽着实不太平,戍卫兵天天都在街上巡逻,城内各饭店、旅馆、客栈、车站,都有宪兵搜查,咱们商号送货,不比往时便利,一道卡子复一道卡子搜下来,白白耽搁了时辰不说,昨儿偏生倒霉,连人带货的,给人家扣住不发,硬说咱那一行伙计是革命党,咱们分号都给查封了,你说我冤枉不冤枉,着急不着急?”
因听他提及浍沽,如钰颇是留心。那位祝兄面盘白净,穿着身藏青苏绸长衫,天气虽是炎热,外边倒仍套着件漆黑夔龙纹纱褂,正抓着手绢,一面楷汗一面回道:“不独浍沽,我听到些风声,据说是北省军抓国安会的革命党人,连同宣阳、抚昌和邺陵,四地都下达了同样的命令,杨老三的舅子在邺陵,也是给人拿住了,平白扣上革命党的帽子,嗐,就他那舅子——掉下树叶怕打破脑壳——十足胆小鬼一个,还敢搞革命?简直贻笑大方!”
前桌坐着一对时髦夫妻,妻子穿着杏黄纱衫,背对如钰。她丈夫似乎听出兴味,合上报纸,回头插话道:“兄台怎知是抓国安会的人?我常跑这条线,这一阵子,瞧见火车成日价拉兵崽子,都是北省军方面的人,听说高延均的部队秣马厉兵,不日便要讨伐这些军阀,说不定是抓那高司令一方的奸细?”又听那位祝兄摆手道:“就高延均那点斤两,在南边儿倒是可以做螃蟹横着走,想跟其他军阀硬碰硬?啧啧,我谅他三年五载内,都未必能成气候。”
适才那位商贾大是赞同,哈哈笑道:“祝兄一向高见,别家军阀不说,单说这北省军,如今是威震四海,说句不和时宜的话,这大有贾谊所说的‘致万乘之势’。”那祝兄点头笑道:“然也,那齐氏父子二人,皆是雄才大略,尤其是那齐大公子,自打从美国回来后,便在军中推行新军改革措施,整肃军中陋习,大力发展海军和空军,将军队治理得井井有条,实力大为增益,现今在各路军阀里边,可谓甲冠天下,南北中外,谁不买北省军的面子......”
那青年男子听他们如此吹捧北省军,颇不以为然,眉目亦是蕴怒,待要开口辩驳,却见他妻子暗使个眼色,他即便缄默。
火车驶了两昼一夜,如钰闲来无事,总待在车厢看书,用过晚饭便睡。那位少妇常与丈夫待一处,磨蹭至极晚才回卧厢,与如钰虽同一车厢,倒鲜少碰面。
将驶入浍沽境内这晚,如钰洗漱过,回车厢躺下。一直能听到哐当哐当的压轨声,床铺也在微荡。风扇呼呼地转着,窗户亦是撑开,已有几分凉快,倒有丝丝秋意。她迷蒙睡着,可是却睡得很不踏实,一直做梦。
她梦见丰坞的老家——已是秋日,屋后是几棵栾树,正开着麦穗似的黄花,细细碎碎堆满青石路,仿佛桂,却无香......母亲一向做派西化,难得穿上了中式袄裙,将她抱在怀中,教她念家乡俗语:“七月七巧凉,八月桂花蒸......春雾雨,夏雾日,秋雾凉风,冬雾雪.....云朝南,水成潭,云朝北......”月光照亮母亲裙上刺绣绽荷,一只素手擎住缂丝团扇,翠蝶银花的象牙扇柄,撑住几尾翠绿凤竹,扇子一摇,有苍苍的绿流泻,在她手上无穷无尽零落,似抓不住的水银,流入母亲的石青宁绸褶裙,在裙花叶间簌簌滚动......
如钰梦断,迷糊醒过来,又感觉耳畔聒噪,知道是风扇未关。她虚软地抬起手臂,摸索几下,抓住开关绳子,轻轻拉了下去。呜嗡的声音随即静默。她仿佛听见了雨声,又觉得像是雪声,依稀似徐远浦下令攻打浍沽前日,她携着为父亲准备的寿礼,从丰坞赶回浍沽的光景——雨里夹雪,雪住了,半残的月亮浮在墨天上,清辉淋满铁轨,冰一样的冷。
半睡半醒之际,忽听见有人低声说话:“居然下雨了呀。”大约是那位青年男子送妻子回卧厢,两人在通道说话。如钰睁开眼,果有雨珠子斜侵而入,右脸和右臂上,顿时湿润。她轻轻关上车窗。忽然又听那少妇道:“唉......那几个人不是冲我们来的,好像是冲我下铺睡的那位小姐,都被人跟踪两天了,我瞧她倒一点也没察觉,要不要提醒她?”那男子道:“各人自扫门前雪,她一个单身小姐,来历不明,那几个人又训练有素,大有来头,咱别瞎搅和......”
如钰屏息听他们说完,兀自惊了一身汗。她自认警觉,竟然丝毫没察觉有人跟踪她。难道是在宣阳结下的梁子?是许明昌?还是其他被骗的人?又甚或,是徐远浦那边的人,冲着她复仇一事而来?她虽然复仇心切,素来又胆壮,可究竟只是孤弱女子,知道身处险境,也不由生出怯意。电光火石间,她漫无头绪,自管胡思乱想。南边终究是徐远浦的地头,如若买通杀手的风声走漏,只待她一踏进浍沽,便死无葬身之地。她越想越觉满心刺痛冰凉,身上莫名发虚,然后是不可遏制的恐惧。
如钰既知有人跟踪,便寸步留意起来。下火车后,她叫了辆人力车,不急着找住所,只让车夫在街上兜圈子。跟踪她的人,也都搭的人力车,尾随在她后面,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一番周旋下来,如钰便将对方人数摸透了。来人共四个,看来平平无奇,若搁在人多之处,自然是不易察觉。幸而正是晨光微曦的时候,路上很生冷清,令人无处遁行,才给如钰发觉了。她心里有了计算,先声色不动,只至热闹的地方盘桓。和他们兜兜转转直到正午,她进了一家饭馆,上二楼要了包间。
那四人也进去了,分作两人一组。一组在如钰对面开了包间,一组在楼梯和大门把守。
如钰对浍沽市中心的情况了如指掌,特意挑选了这饭馆。此家是老式的木窗,窗棂是镂空的雕花,背后是纵横交错的弄堂,正午户户在家吃饭,又很僻静,便于逃脱。她稳住心思,待菜上毕,却先会了饭钱,又将伙计叫走。然后按开皮箱的铜锁,取出所有衣服,头尾拴在一起,扭作一股结实的绳子。她将衣服穿过窗棂,打个死结,末梢系着箱子的提手,轻轻往下放,再攀着绳子,费力爬下去。
曲曲折折行了一阵,如钰估摸着应能摆脱那四人,便叫了辆人力车,直往一处三等旅馆落脚。这家旅馆,有许多常住客人,大多是没有名气的戏子歌女,图着房租便宜、地址便利,暂作安身之处。
因恐再被他们寻着,茶房捧来旅人单请如钰登记时,她便用了假名,年岁、籍贯和职业,自然也都虚填。连着两日,她皆待在旅馆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旅馆也不太平,每天早晚,总有宪兵敲门盘查,也不知是抓什么人。如钰便装作流落的歌女,在盘查时候,自有一套说辞应付,总算没有露出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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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下午,如钰化上浓妆,换了套艳丽的旗袍。宝蓝底,银紫绿三色团花,沿边缀满细短的玫红捻穗流苏,一把如意髻高高绾着,别了支素净的珍珠簪。打扮得像妖冶歌女一般。这边的客人,因职业干系,大都是晚出早归,如钰跟着一拨人出门,也没有引起别人注目。
慈幼街一带,多是些鳞次老店。如钰寻着那家“枢问堂”,在外略观望。里边只有一个客人。掌柜坐柜台边,忙着整理月底账目,三个伙计各自分工忙活,一人拿着小称,正在为客人拣最后一味药材。那掌柜和伙计,已然新换了一批,如钰看着面生。但见匾额下方,仍旧画有一把金漆的弯刀。便知他们的联络点并未更换。
俟那客人离去,如钰才踱进去,向掌柜问道:“请问掌柜,这里有卖马蹄土的吗?”马蹄土乃是一种印度鸦片,量少价高,极为珍贵。掌柜脸色细微地一变,另三个伙计亦同时一惊,只见两人交换个眼神,走向角落,那里木板上搁着极大的一尊青瓷药坛。
掌柜面痩黧黑,朝如钰打量几眼,略沉吟,低头拨弄算盘:“姑娘说笑,咱这是百年老店,只做正经清白的买卖,怎么会这种害人之物?”如钰眼光瞥见那两个伙计,见他们悄悄从坛子后掏出一物,大小似是一把□□。她心里猛跳,上两回来此,没见这伙人这般慎重其事。她急忙挪开目光,沉着说出暗号:“害人终害己,我是做药材用。”
掌柜脸色又一变,抬起头,稍有点笑意:“姑娘是自己用?”如钰笑着接口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掌柜转过头,目如闪电,冲门口和街口张望几眼,半晌才放下心,看着如钰道:“敢问姑娘,是哪位大夫给开的药方?”如钰道:“枪靶子。”
这枪靶子,是他们帮会中专负责杀手业务的头子,掌柜自然明了,遂又问道:“药引呢?”如钰低声道:“章子瞻......我知道这药引珍贵,前些日子,忙着筹集药资,多耽搁了几个月。”掌柜面色缓和,另外取出一本账薄:“另外还有哪味药材?”如钰道:“苍术二两四钱三。”
掌柜翻开本子,在苍术那里,果然有写有243三个阿拉伯数字,这是联络人的代号及任务单号。他合上账薄,笑道:“不凑巧,咱店里缺货,我识得一位同行,他可能有你急需的药引子,我今儿回去向他打听打听,明儿这个时候,还请姑娘再来。”
翌日下午,如钰便从掌柜那里得到联络人的见面地点和时间。
华兴路系浍沽最繁荣的所在,隔了一日,如钰坐在大时代百货公司旁边那家咖啡馆,看了眼手表。正是早上十一点五十,她等的人已迟到了一刻钟。她低下头,将胸口别的两朵栀子花略略整理,继续支颐而坐。她一面信手翻阅店中的电影杂志,一面抬头看窗外和门口。外头短暂下了一场小雨,只见地面干燥,梧桐叶子上,却是残雨清圆,雨粒似珍珠般盘在叶间,光泽泫泫。她直又等了两个钟头,还是不见人来,她不由着急起来。
却在此时,一位身子颀长的男子走进来,西崽上前笑问:“先生是一人吗?”那男子道:“我有预约过,十七号座,李先生。”如钰猛地抬头,竟是火车上见过的那位青年男子。他发现如钰,因她与火车上的形象大相迥异,一时却没认出她,只见到她别的栀子花,便走过去,小声问:“是苍术243?”如钰怔了怔,他不是上回的联络人,想必是也是新换的,她当即点头。
他方入座,忽听到“哔哔”的哨声。方响两三下,便从路口冲出大群乌泱泱的宪兵,分列四队,将道路中间的人往旁清散。那些人动作迅疾,在四下拉起警戒的长绳,又是几声哨响,一干荷枪实弹的宪兵,突然端起枪,直朝咖啡馆包围过来。
那男子显然未曾预料,又急又怒,顷刻间汗如雨下,低声道:“糟糕,怎么会被这帮人逮到?!”只听四下一片惊恐的尖叫,客人们纷纷离座,不知该往哪里逃脱,乱作一团。而那群宪兵已冲进店内,大声喝斥:“奉命抓国安会的乱党,里面的客人,一个也不许动!”如钰当即懵住,一时千头万绪,急忙望向他,颤声问:“你不是弯刀帮的吗?怎么回事?”
不待他回答,已有宪兵跑到这桌,两只枪对准二人脑门方向。那男子早将□□掏出来,对着那宪兵:“你敢过来,我立即开枪。”那宪兵却不慌不忙,朝他身后点个头。突然“砰”的一声,店内玻璃裂开一道蛛丝缝,同时无数晶亮的碎片哗啦落地。如钰不遑反应,便听那男子几乎在同时,“啊”地惨叫起来,右肩膀已然中弹,鲜血直流,紧握的枪也掉了下去,整张面孔登时血色全失。
如钰吓得手脚冰冷,慌张抬头,影影绰绰见到两人端起□□,趴在对面电影院的露台上,竟是埋伏的狙击手。那宪兵趁机将□□踢开,另一宪兵则对他二人冷冷笑道:“章子瞻早就落网了,你们这伙人,一个都逃不掉,乖乖给我上车!”如钰不明所以,只听到章子瞻三字,心里便是重重一沉,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如钰和那男子被人捆住上身,嘴里塞上布条,眼睛也蒙上布条,直拖上汽车。车上也有持枪的宪兵,漆黑的枪头,一直朝向他们胸口。一路颠簸,如钰只觉太阳穴那里刺痛不已,不知是何时擦伤了。
昏昏暗暗,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到了一处监狱。如钰被带到女子监房,负责交接的宪兵对狱警道:“看好了,是国安会的干事,晚点上头来提人。”如钰惊魂未定,想向人询问出了甚事,可手没松绑,嘴也仍堵着,她“呜呜呜呜”了半天,却丝毫没有人搭理。眼睛被蒙着,漆黑一片,她也不知四周是何情形,直急得五内如焚。
也不知过了多久,因监房晒得到太阳,她感觉皮肤上的热度一点点褪去,蚊子嗡嗡飞旋,知道是天黑了,心里更是焦急。突然听见有脚步声过来,“哗啦”的,像是有人将牢门的锁链取下,又听人笑道:“周秘书提人,咱们自然不敢多问,只是上面怪罪下来,还请多替咱们担待担待。”
如钰感觉有人靠近,她下意识往后躲了躲,有人替她取掉眼睛和嘴里的布条,接着又是身上的绳子。她眼前一片模糊,隐约知道身前站的有狱警,另外还有几个军人。替她松绑的是军人,那人笑道:“颜小姐受惊了,在下是齐少爷的秘书——周敬亭,来接你出去。”
监狱外有车子接应,一队北省军人守在车畔,见了那位周秘书,同时抬臂敬礼。如钰只感觉疲软,头脑又十分迷茫,如坠云烟。她身上有几处勒痕,由红变青,由青变紫黑,破皮之处,被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疼,太阳穴那处有道通红的印子,磨破点皮,也是刺痛,倒教她清醒了几分,立即停住步子,向周敬亭询问道:“周秘书,烦请相告,这究竟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会被捕,齐绍宇先生又怎么会知道?”周敬亭恭谨道:“颜小姐,请上车,在下只是受长官之命,接你出狱,另外由他们四人,护送你去邺陵,其余的事,在下一概不知情。”
如钰偏头,当前四个军人同时向她颔首。她却突然大吃一惊——这四人便是在火车上一路跟踪她的人。周敬亭看出她的惊疑,放低声音道:“颜小姐,他们是警卫营的人,是奉少爷的命令,暗中监视你,并无恶意,这回是他们发现你被捕,立即给少爷发了电报,才命在下赶来带人,你有任何疑惑,到邺陵见了少爷,大可向他请教。”如钰心里一震:这么看来,她其实并未摆脱他们,这几日的行踪,只怕也在他们监视之下,倒是小觑他们的能耐了。
如钰依言上了车,一路默声想着心事。那齐绍宇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为何派人监视她,为何要她去邺陵?章子瞻与国安会又是何干系?他果真是被抓了吗?火车上那个青年,他又是何人?她心头压着块大石,眼前仿佛笼罩着一片雾凇,迷雾重重,寒冷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