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魂，是这片天地初辟时便生成的一道执念，我的身，佛天灭时它不灭，区区幽冥炉，能奈我何？塔妮，我在梦中，天遮我眼，地迷我心，你何尝不是如此？你一直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不是吗？”
一生只执着于一个女子的猴子，作为承载着他的记忆、他的肉身的默，知道在他心中，其她女子只是过眼云烟，即便是佛天之下冠绝群芳的修罗女王，也不曾令他动心。
“你的执念，只为触动他的心，可知他的心已再容不下别的人？即便炼化了我，代替我成为他的封印，也取代不了那个将他从冰冷残酷的世界中解脱出来的女子，哪怕只有一瞬，烙印的却是一世。”
“你既说不是他，如何能明了他的内心？”
修罗女王的话音刹那临近，语气之中，忽而多了丝丝冷冽杀机，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倏忽来去的红色身影，带着扑面的煞气和熟悉感觉，闯入默视线。
青衣？
这熟悉的感觉，正是来自青衣，仍作新娘打扮，点缀全身的金银珠宝也掩盖不了她一举手一投足间的美妙风韵的青衣，始终以面纱遮去半边脸的青衣。
然而，此刻的“青衣”，口吐只有修罗女王才能说出的话语。原本深邃宁静隐匿了淡淡忧郁的双眼，此刻也蕴含冰冷的火焰。
这火焰瞬间点燃了默的痛苦，被火焰烧灼全身内外的痛苦，被彻底释放出来。
仿佛火焰之中原本被封印了一头头猛兽，此时被释放，一齐都对默张开獠牙，展开肆无忌惮的撕咬和吞噬。
痛苦，无边的痛苦，刹那在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液每一个细胞中爆发。
默一瞬间经历了千万种酷刑的加身，意识数次被痛苦狂潮吞噬，短暂晕眩之后被唤醒，但很快又再晕过去。如此翻来覆去，每一秒都在经历几次三番的晕眩和醒转，每一次，都像死了一般。
这是一次次生不如死的煎熬。
如此密集暴烈、将灵魂和意识都淹没的痛苦，默从未承受过，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知觉和意识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不能听，不能看，脑海中轰鸣一片，眼前天旋地转，默在轰鸣声和天旋地转中仰天倒下，残碎的意识也随之沉沦，向黑暗的深渊沉沦。
……
黑暗是默的主场，是默的家园故国，沉入黑暗，是一次回归之旅。
黑暗透着丝丝暖意，丝丝柔情，迎接默的回归。在黑暗的包裹和滋养下，支离破碎的知觉和意识渐渐重新凝聚、组合到一起，一点点唤醒沉沦的默。
“默，醒醒……醒醒，小懒虫……”
是阿离的声音。
这一次，默用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久得多的时间挣扎着醒来，却没能看到阿离。
无边的黑暗封锁了默的视线。
感受着黑暗对自己的善意和包容，感受着痛苦散去后，自己的虚弱无力。
默过了许久许久，才在脑海里凝聚出一个念头——这里，是什么地方？
没有谁会回答。意识虽然重新凝聚，但思考的能力在经历过非人的痛苦折磨后，久久没能恢复，现在的默，凝聚每一个完整的念头都很困难。
他甚至用了十几分钟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是躺着的，躺在虚无的黑暗的中心，处于失重状态，静静飘浮。
至于这样的状态，是死是活，默不知道。
直到上方黑暗虚空骤然出现两颗火红的太阳，像魔神的双眼，望向默。
直到那两颗太阳的周围，逐渐显现出一张脸的轮廓，默才知道，那不是太阳，的的确确是一双眼睛，火眼金睛。
那火红的双眼透着一股不屈、桀骜、执着、癫狂之意，镶嵌在一张轮廓分明线条粗犷刚毅霸道的金毛猿猴似的脸上。
这张脸山一般巨大，支撑它的浑身长满金色毛发的巨型猿身，盘腿坐于虚无，如山如岳，巍然不动。
默花了一些时间，认出了这就是传说中那只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他的身上，有九条铁链连着，每一条铁链都刺入他的身体，而另一端，连接的是悬于黑暗深处如山一般的九个符文。
每过一段时间，九个符文便闪耀雷光，将一股碾碎一切的霸道之意通过铁链传导至妖猴体内。
“想让我成为你的影子是吗？可要加把劲哦小家伙，如来早就在图谋凝聚为你魂魄的那道残念，镇压我的同时也留下八重隐藏的法身来炼化那道残念。所以，你的灵魂要觉醒，可不仅仅是真正将这肉身据为己有那么简单。众生逆天意而修非凡之道，每每突破时需度天劫，而你，要度的是自身的劫。因为，你要修的不是踏天飞升的道，而是自己的道。”
以铮铮铁骨承受住源源不断的磨折和煎熬，他浑身一个激灵，触电一般醒来，神色间显出狰狞和畅快，而后口吐人言。
这话是说给默听的。
默知道，这具肉身被种下《古星孕神秘法》，需经七七四十九次涅槃而成神魔之体，而且，这是龙祖一片逆鳞所化，正在经历第六次蜕变，九次之后，将成为不死不灭祖龙身。
肉身之劫已令默触目惊心，如今，得加上八道魂魄之劫，对于刚许下宏愿，要逆天改命的默而言，当真是当头棒喝。
咀嚼着齿间苦涩滋味，默残忍一笑：“太容易的话，有何乐趣可言？”
妖猴嘴角同样撕扯出一道冷冽似刀锋的笑意：“我自混沌中应运而生，被盘古一念点化，如今，由我来点化你，你我之缘，已难以化解。我已融在你命魂之中，你魂不灭，我不得脱，你魂灭，则我自由，再融你身。最终是我成就你，还是你成就我，终归要做个了断。劫即是运，运也是劫，切记，切记。”
劫即是运，运也是劫……
话语在脑海中回荡、轰鸣，化为汩汩清泉，默刹那恢复清明，意识回到了正常的运转状态，他的人也骤然从黑暗中脱离，仿佛魂归了肉身，而眼前，依然是红莲领域中沐浴火焰的自己，和掐住他的脖子，厉声质问的“青衣”。
“你既不是他，为何也来乱我心神？你既不是他，我杀你，他不会怪我，对不对？”
“青衣……”窒息的感觉过于强烈，默勉强吐出两个字，便被大力掐灭。
“青衣？不过是我用来凝炼新的肉身的众多分身之一，你既不是他，我便将她因你而生的情愫，在这炉中炼去，这个名字，你也无需再提起。”
因这个名字，这个分身，这一刻，她煞气凝聚的眉梢眼角，忽而渗出丝丝慌乱和哀怨，那不论爱恶愁苦都动人心魄的眼眸，也有一丝柔情和不舍绽放，但很快，便在煞火中淡去。
“至少……让我看一眼……青衣真正的样子。”
几乎是拼着把整根舌头都吐出来的力气，默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不甘和不舍。这个默从未看过她真容的女子，默从听说她的名字开始，心中便种下因她不幸不公命运的惆怅，其后短暂的相遇相识，她的温婉沉静淡泊勇毅，默只能痛惜扼腕。
决意抢亲，救她于水火，究竟是自己黑骑士一般为成全自己的意念通达，还是怜惜佳人之心更多，默并不知道。如今得知真相，心中更满满都是沮丧和自嘲。
多情总被无情戏。
默的身边，似乎从未出现过一个完完整整的女子，不是分身就是女妖女鬼，而且一个个都有祸国殃民的容颜或实力、心机、魅力。一个个总在搅乱默心意之后，化为一声声叹息，遁入幻梦。
默像挽留又一个即将泡沫一般散去的美梦一般，伸出手，轻轻扯下“青衣”的面纱。
梦被挽留住了。
默内心的惆怅和不甘，也在一刹那化为无声的惊叹。
如果，青衣之前给默的感觉是由面纱和优雅体态营造的神秘感和温婉气质更撩动人心，也许她戴着面纱的样子更好，现在，他才知道，面纱其实是她给自己施加的一道封印，封印的是可杀人于无形的力量。
美，的确是可以杀人的，默再一次领悟到所谓倾国倾城的力量。
是的，再一次，蜕变为九尾的阿离，极乐净土中令佛天失色的修罗女王，然后便是这一刻的“青衣”。
可惜，她已不再是青衣。
青衣，被红莲之火炼化成了一滴泪，从此天人永隔的哀怨、惆怅、不舍，女为阅己者容的欢畅，对他愿为红颜一怒的心意的感激，都化为一滴泪，从陷入刹那茫然的眼角垂落。
近在咫尺的曾属于青衣的脸怅然若失，似在回味、追忆、彷徨，原本掐住默的脖子将他举在空中的双手，蓦地收回，掌心向上摊开，接住那一滴滚落面颊的泪。
她痴痴凝望那滴泪，仿若捧着的是自己的心，失而复得的温暖跳动着的心。
“我还以为，早已忘记了活着，是什么感觉。”她的口中呢喃，既有悲伤，也有难以言说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