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
挣脱睡意的束缚，默猛地睁开双眼，然后便看到了阿离，或者说是九尾。
默看到的是蜕变为九尾妖狐模样的阿离，依旧是在与狼群同归于尽后，阿离用碎石掩埋他的洞窟。
他依旧只是一团飘浮于空中的意识。
是时光倒流了吗？
可是，有什么不一样了。默记得，在看到蜕变的阿离之后，他的意识便被吸入了石冢之中，这一次却没有。
“默，醒醒……醒醒，小懒虫……你是不死之身，不应该这样死去，不是吗？祖龙璧托生的身体，怎会这么轻易死去？”
九尾形象的阿离跪在地上，徒手一块块搬开她亲手垒砌的碎石，碎石表面用她的血画下的符文已全部消失，被石冢之中的默尽数吸收。
一边搬开碎石，她一边喃喃自语，看似平静沉着的绝美脸庞，已有些许恍惚，些许不安，还有深埋的伤悲。
“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是我太自私，想把你留在我身边，以为凭我一个人也能修复这具肉身。以后不会了，我会送你去真正能救你的人身边，所以，一定要活过来，求你了。”
碎石搬开，渐渐显出默的身体，不再是残缺的尸体，而是恢复了完整，恢复了鲜活的容光。
可是，并未醒来，紧闭的双眼，并未睁开，只有平和均匀的呼吸，证明这是一个活着的默，重新活过来的默。
就像做梦一样，默看到了那一次死而复生的自己。
确定默活过来，阿离如释重负，瘫坐在地，怔怔地流下一滴眼泪，只有一滴。这一滴泪之后，仿佛瞬间苍老了千年，虚弱和憔悴在完美无缺的脸上刻下一道道伤口。
可也仅仅是极短的时间，伤口便恢复过来，她在温柔凝视默的时间里，恢复了容光，恢复了力气，将沉睡的默横抱起来，走出洞窟，一步步走向地狱谷的深处。
像幽灵一样，她抱着默穿越猛兽横行的荆棘岭，进入不时有魔兽和游魂出来狩猎的鬼域。她一步步轻快走过，没有任何存在察觉她的气息。
最终，在穿过鬼域最深处一处黑色飓风组成的漩涡后，她将他送进了一片雾气弥漫的微光的世界，仿佛黑白两色绘成的水墨画的世界。
远方群山陡峭险峻，山的上方还有山，向下生长的山。
……
“等你很久了，九尾。”
黑色漩涡对面矗立着一座十几米高的黑色三头犬雕像，这座雕像在阿离出现的时候，忽而开口说话了。威严中不无傲慢的语气。
“希望元首大人他能遵守约定。”对于三头犬雕像高高在上的态度，九尾阿离并没有丝毫的不喜。
“如果你知道你抱着是怎样的存在，就知道你之前的尝试多么愚蠢，不过这也不失为一种与他结缘的方式，千年心血的付出，的确是不小的手笔，虽然是多此一举。我主会遵守约定，而你也一样，要以这具分身来修复此地禁制，失去了这具分身，你的损失只怕又会多几千年，生性精明狡猾的九尾，居然会为赌一个未来，下如此大赌注。”
黑色三头犬说话间，口中喷涂黑色火焰。
“黑色月亮降临之夜，不惜血本下注的人，不计其数，或许元首大人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别人都将赌注投到人皇身上，唯独暗月帝国和但丁大人更青睐为掠夺人皇转世之身气运而生的这个孩子，我并非没有疑惑，包括深陷其中的现在也是。”
低头望着怀中安睡的默，阿离眉头蹙起。
“掠夺气运吗？假如这是一种误解呢？假如这其实是一种守护的方式呢？你野火联盟中多半是曾追随过人皇的元老，作为异族的你也许并不希望人类重现昔日辉煌，但这是历史的大趋势。神魔仙佛妖之外，注定要产生另一种天地大道，人道，不过，人皇虽是人道潮流的推动者，却并非定鼎之人。”
黑色雕像双眼似有两道目光，投射到了默身上。
“你虽是叱咤风云的虚空大妖，却也不过是近古天骄，九界内诞生之灵，还不能堪破中千世界乃至大千世界的玄机。我主却不同，他的本尊，在九界之外，若非真身不能降临，又岂会如现在这般狼狈？”
“可是我的心，为何在此刻，只希望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将会平平淡淡平平安安度过一生的人？”依旧只是望着默，喃喃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语，抱着默缓步走向雾气笼罩中的山谷。
那里，不时能看到将恐怖的一鳞半爪探出雾色的神兵利器。
似在透过梦境看着这一切的默早已认出，这是兵器冢，尽管身为兵器冢守墓人的那许多年，他从未看到过那尊雕像，还有黑色飓风组成的漩涡。
他此时此刻看到的，似乎就是阿离将他复活之后发生的事，而且阿离同雕像的对话，透露出了太多信息。比如但丁与阿离的约定，要用这分身来修复兵器冢的禁制，但丁也不过是一具分身或类似的存在等等。
将默平放在一片林间空地上，阿离收起眼中的不舍，面色呈现一股绝然和坚毅，转身走开。群鸦静默、立于光秃秃的枝头，冷冷注视浑然无觉的默。
她会去哪里，将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和牺牲，默已经知道。
可是知道的太晚，太晚。
……
“好一个红颜知己，她在你什么也不是之时，不惜耗费对于修行者而言最宝贵的东西，只为与你结缘，赌一个不可知的未来。相比知道你的过去的我不顾一切来寻你，更难能可贵。不只是她，还有那些只不过是在一场幻梦里与你相遇的傻姑娘们，我真不忍心看到她们梦醒后的样子。”
修罗女王的声音又在默耳畔响起，将默从回到过去的梦境唤醒，回到了当前的梦。
红莲如火盛开，将默以及周围方圆数里的虚无空间包裹在花心，火焰充满了这片虚无，默沐浴其中，却只感觉到无边无际的温暖之意，仿佛回到阿离怀中安睡的暖意。
在这无边的暖意中，默的衣服、头发、肌肤、血肉，甚至是五脏六腑都在熔化为火焰，被火焰同化。
没有一丝痛苦，仿佛幻梦，可是，有一个令默不安的存在，却在默灵魂深处抑或身体内部某个不知名的空间一点点觉醒。
随着这具肉身的熔化，更快地觉醒，渐渐渗出一丝丝狂暴、愤怒、霸道、癫狂的气息，充满了魔性的气息。
默隐隐能猜到那是什么样的存在。那是封印在这具肉身之中的一尊魔，或者说是一只妖猴。默甚至能听到他一声声似诅咒又似梦呓般的呐喊。
“如来，你敢为天下苍生镇压她一人，我便敢为她祸乱天下！我当初只为她皈依我佛，不为天下，不为苍生。如今也只为她入你彀中，你莫欺我，否则，我让三十三梵天皆染你血。”
“如来，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佛，我也不是魔，佛欺我，我必杀，魔阻我，我必灭！你能压我一时，压不了我一世，天地灭，我不灭，天不能灭我，你又能奈我何？”
“如来，她若安好，我永世沉沦又何妨，否则，我发誓，轮回里，不再有你！”
……
那一声声呐喊里的执念，让默战栗，本属于那只猴子的纷繁杂乱的记忆中，的确有那么一个被这执念包裹的女子的身影。
在妖猴道成，成就齐天大圣之名后大闹天宫，却被仙佛两界联合镇压于五行山下，可以说是他一生最困顿失落的时光，却有一只小小狐妖出现，每日采来野果晨露，喂他饮食，陪他说话。
天生地养的石猴，第一次感受到的人间温情，最终成就了他毕生执念。
她得道后为救他出山而被仙佛两道追杀，面临身死道消绝境之时他为救她，皈依佛道，成护法战神，最终也为她，在佛道浩劫降临前，甘愿沉沦，被封印放逐。
一个残酷而温暖的故事。
也正是在整理一代绝世妖猴的记忆的这过程中，默渐渐整理出了一些关于自己一存在的来龙去脉的一些线索。
这些线索都与预言中将会出现的神魔仙佛妖之外的第六大道人道有关。天地大道中，神魔逆天罚道，自命于天，仙道篡改天地规则，替天行道，佛道为超脱天地，求大解脱大自在，妖道祸乱天下，窃夺天机，皆非永恒之道。
预言中能通向永恒的大道是顺应天道的人道。
预言中，人道将在盘古所开辟的大千世界兴起，猴子正是盘古开天辟地前混沌二气孕育而生一块顽石，被盘古化道后留下的一道残念缠绕，终开辟出灵智，修成正果。
这一道残念留在了猴子体内，无法被炼化，最终在随祖龙璧转生时凝聚为了默的魂。
默关于远古星空的梦中那颗暗星中孕育的灵胎曾道出过这个秘密。
预言中，猴子将成为人道护道者，佛祖如来似乎也有意从他身上找出最终定鼎人道之人的下落。
如今，预言和针对预言而生的各种演变和算计，成就了默，一个身具先天败体的废物。
仿佛是上天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但，如果知道真相之后，或许只有默自己才笑得出来。
“我若只是一介凡人，拿什么来弥补你为我所做的牺牲？哪怕余生要在不幸中度过，我也要成为配得上你这份付出的人。我不是什么斗战胜佛，不是齐天大圣，也不是什么祖龙璧转世，不是谁的影子。我只成为我。苍穹一念凝我神魂，龙祖逆鳞凝我肉身，那么，就让泼猴来凝我之影，待我身、魂、影三位一体大成时，我来兑现你想要的未来。”
默的双眼化为火焰，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像咀嚼骨头一般，吐出坚硬冷酷掷地有声的话语，既是对阿离的回应，也是对修罗女王的回击，更是对命运的一次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