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地窖的气氛冷凝到了极致。
耳边,哒哒的马蹄声逐渐清晰。
宜婪汗君的声音传进地窖。
“千行,本君知道你在里边,也知道是本君那个不孝子放你们离开。我那不孝子对你情深义重,你难道不想出来见他最后一面吗?”
刹那间,千行本就苍白的脸血色尽丧,十指倏然握紧。
“伏伦为了你,违逆本君,这个不孝子如今已经得到他该有的惩罚。现在,本君就把他的头颅悬在客栈外,以敬我三军!”
什么?!
他竟然杀了伏伦!
伏伦重义,放好友逃生,他是宜婪次君,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虎毒不食子,世间居然会有这么恶毒的父亲!
千行两眼霎时充血通红,手执百骨扇欲飞身而出。慕清风敏捷地摁住他,冷声道:“不要轻举妄动!”
千行回瞪他,施内力想要挣开他的禁锢。
两厢较劲,包扎好的伤口崩裂滴血。
那是暮阳第一次看到千行嗜血的眼神,悲愤到了极致。
暮阳也悲愤,伏伦受他们牵累才落此下场,可她更害怕。
果不其然,宜婪汗君下一句话就把矛头指向了暮阳。
“暮阳,你听着,伏伦的下场就是背叛的下场。”
一句话,暗含深深的警告!
暮阳当然清楚背叛的后果,岑熹园和柳府灭门,伏伦之死,都在深深地警告着她。
若然背叛紫微宫,她的下场何其惨烈!
也是他的这句话,让互相较劲的两人把目光落向了暮阳。就连听了小二禀报后一直没说话的缪塔也怀疑地看着暮阳。
外边叫嚣声不断,缪塔收回目光,对他们三人道:“你们从这扇门出去,单数岔口向左转,双数岔口向右转,每过七个岔口,转换一次方向。切忌,一次都不能出错,否则你们这辈子都将被困在这里。”
见他们神情凝重,缪塔笑了笑,朝慕清风抬了抬下颚:“这样的罗门法阵对你而言,是小菜一碟吧?”
暮阳扶过千行,率先进入黄泥门。
罗门法阵?地窖里居然摆着罗门法阵!这个阵法她只在史书上看过一回,上阳之战,靖后一曲《凤凰吟》大破煊王的罗门法阵。
这路遇客栈的老板娘应该是当今圣上的安插在西域的人。
看来,圣上早已疑心宜婪。
慕清风落在后边,黄泥门关上的瞬间,他忍不住回头再望了眼缪塔。这么个妖妖娆娆的女子,站在昏暗的地窖里,看得他眼睛发涩。
他想起那个被他埋葬在枯木林的男人,那个背着他奔东跑西求名医的人,直到那个人死了,他也不知道护了他这么些年的人是谁。
后来,阿宁告诉他一句话。
……
有些人,生来是一把刀。
或活在黑暗里,或守在边缘境。
……
他们在地窖里弯弯绕绕,绕出最后一个关口。
暮阳跪坐在高高的沙丘上,回头望。
茫茫大漠,漫无人烟,没有边际。
他们终于逃出来了,却再也无从得知,路遇客栈和缪塔的结局。
慕清风拍着她肩膀,说了句奥妙高深的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结局。”
暮阳看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千行,然后全身放松地伏在自个膝头,问道:“那你说,我的结局会怎样?”
慕清风看着她漆黑的眼珠,扑哧一声笑出来,拿手抹了抹她脸颊:“好脏啊,丑死了!”
惹来一通好打。
千行静静地看着他二人,这种逃出生天的喜悦他也有。可是心头压着的那块石头让他踹不过气来。
伏伦的死,还有缪塔的话。
——你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
是金都城千草堂的二公子?
是宜婪人左良的亲传弟子?
还是当今圣上安插在宜婪的棋子?
对!都是他!
千行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中一片清明。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只是……暮阳……
他眸色复杂地看向沙丘上对着慕清风翻白眼的女子,倒是难得看她如此俏皮可爱。
※※※
为彻底摆脱追兵,慕清风和暮阳再次踏入三虚岭,可以凭借天然地险,只是这回同行的还有千行。
坐在破落的小屋子里,千行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一路寻至上阳城外就失去了暮阳的踪迹,只得凭着直觉往西进入西域,也正好他要去西域。
近半个月没睡过安稳觉,这一晚,慕清风趴在铺得厚实的干草上睡得格外香甜。
小屋外,月色当空,四野寂寥。
“暮阳。”清冷的风送来一声低唤。
暮阳下颚微抬,望着空中明月,良久,才说:“你是圣上的人。”
平淡的话,甚至没有半丝疑惑。
千行没有应答,算是默认。
目光细细描摹身侧的女子,清冷的月光铺洒在她面庞上,恍惚让他回忆起那晚在月扇坊甲子雅间,风吹落暮阳脸上的帕子,月光瞬间铺满整张脸。
不同的是,此刻暮阳嘴角略微勾起,带着几分他熟悉的讥诮。
“不要走!”暮阳忽然转身离开,千行急切地一把拉住她手腕,紧紧扣住,深怕错过这一次,就再没下一次。
暮阳微微侧过头,语气清淡:“千行,你是聪明人。很聪明,很聪明。”
扣在腕间的手松了一松,又骤然握紧。
暮阳终于抬眼看他,与他四目相对。
“你去西域,去宜婪,不止是为了寻我吧?”
千行无言以对,只是加深了手中力道。
暮阳感觉到疼,却不挣脱。
“宜婪国的野心昭然若揭,宜婪与紫微宫关系想必你已有所怀疑。至于我的身份……”暮阳柔和地笑了,一字一顿缓缓道,“聪明如你,即便不能猜透我在紫微宫里的地位,也该知晓我与你不是一路人。”
千行依旧死死地扣着她。
然而,他扣得越紧,暮阳笑得越温和。
“千行,你若要与我在一起,必得舍弃诸多东西,譬如你世家公子的身份地位,譬如你肩负的责任与义务,再譬如,你心间的道义!”
一番话,直击千行内心深处。
暮阳温柔地望着他,望着他眼中翻涌而起的复杂神色与挣扎,温柔地抬手抚了抚他眼角,柔声道:“这几日,你想得是如何尽快赶回中原,将紫微宫与宜婪国的野心告知天下人,如何化解一场国难纷争。可你舍不得我。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是命运,将你我摆在如今这对立的位置上。”
此时的千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暮阳愈是温柔,他愈是痛苦。
他把手盖在暮阳手背上,紧紧地贴在自个脸颊。
他一刻都不想松开。
而暮阳的下一句,直接击得他溃不成军。
暮阳依然是温柔的,对着他吐字轻柔:“千行,我告诉你我这些日在想什么。我想的是如何摆脱这一切,如何离这个阴谋远远的,如何保全自己。我,和你,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