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毒心(21)
荷富镇在洛城正南面,镇中古色古香,良田成片。胡家老房子所在的居民区早已拆迁,现在建在原址上的是一个农贸市场。
命案未结,命案现场已经没有了。
不过时隔十三年,命案现场即便还在,重要的痕迹、线索恐怕也早已消失。
积案组接触这个案子比重案组早,不少积案组的队员之前就到过荷富镇,去镇派出所简直是轻车熟路。不过案情是了解了,活儿也没少干,但始终没找到突破点。这次重案组把案子接手过来,虽然肖诚心仍是名义上的负责人,但查案思路、手段全部按照花崇开会时拟定的来,一是不管十三年前的调查记录,从头开始查胡有、胡香娟的人际关系,二是查鲁洲安的生活细节,三是了解当年整个荷富镇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情况。
前两条无人有异议,既然下定决心侦破积案,那么重新梳理案件相关者的情况就是必须完成的工作,但最后一条却令积案组队员们不解,甚至有人叫苦。
“十三年前的老年痴呆症患者?都已经去世了吧?而且当时那种医疗观念,一些人可能根本没有去医院诊断过,没有记录可怎么查?”
“不是,这没必要查吧?被杀害的胡有患有老年痴呆症,查全镇的患者是什么意思?这能查出嫌疑人的线索来?”
“花队有点强人所难啊。他到底怎么想的?”
“想怎么尽快破案!”肖诚心在队员们的背上一拍,“别瞎议论了,花队这么布置,总有他的道理,忘了他帮咱们侦破多少起案子了?洛观村那案子如果没有他,破得了?”
一名队员笑道:“哎肖队,你现在成花队的粉啦?”
“粉什么粉?我就事论事!”肖诚心神情有些不自在。
“你也太维护他了,见天儿往重案组跑不说,现在还全盘听他指挥。你和他平级啊,他是组长,你也是组长。”
“他有本事,破得了案。”肖诚心说:“听他指挥怎么了?”
积案组的队员比重案组懒散许多,专业能力也差不少,但任务当前,倒也不会故意消极怠工,或者跟领导对着来,抱怨几句便各自散去,老老实实按计划摸排走访。
不过出力更多的还是重案组的队员,张贸等人几乎是将睡眠时间压缩到了极限,体力与脑力都承受着极大的负荷。
如此,还真查出一些和十三年前不一样的东西来。
“鲁洲安和胡有、胡香娟的关系没有我们在案卷里了解的那么糟糕。”肖诚心在电话里说:“他没有父亲,胡香娟忙生计,是胡有将他拉扯大的。胡有喜欢诗词,家里虽然不富裕,但藏有不少书。几十年前,胡有是镇里少有的‘文化人’。据当时住在他们家附近的一些人说,经常看到胡有背着年幼的鲁洲安,教背唐诗宋词。胡有可能希望鲁洲安念文,但鲁洲安选择了工科。不过这似乎没有影响他们的关系——去外省上大学之后,鲁洲安每逢假期都会回来,有人看到他陪胡有散步,爷俩儿仍旧在背诵诗词,其乐融融,没有嫌隙。”
花崇一边听,一边拿笔在记事本上写写画画。
柳至秦倚在他的桌边,看他写写画画。
“鲁洲安工作之后,回荷富镇的次数也不少,每次都给胡有、胡香娟带礼物。在胡有身体还算健康的时候,胡香娟经常搀着他外出,逢人便炫耀——老头子身上的新衣是鲁洲安刚邮寄回来的。”肖诚心继续道:“这和案卷里的出入比较大。案卷里的鲁洲安给我一种家庭观念淡漠的印象,但是现在听镇里人说起他,似乎是个对家人关怀备至的年轻人。”
花崇没有立即下结论,只
道:“接着说。”
“嗯。我们现在了解到的胡香娟倒是和案卷里相差无几,刻薄、小肚鸡肠、泼辣、时常因为小事和人吵架。”肖诚心说:“不过她和鲁洲安的关系好像一直不错。”
花崇问:“怎么个不错法?”
肖诚心有些犹豫,“可能是我们走访得还不够——和他们住在同一条街上的人说,鲁洲安每次去卤菜摊上接胡香娟,都是有说有笑的,和寻常母子没有什么区别,不像是心怀多大的怨恨。”
花崇又问:“是一直如此吗?直到案发前也一样?”
“对!”肖诚心这回回答得干脆,“案发前两天下小雨,很小的雨,淋着也没事的那种,但有人看到鲁洲安撑着伞去接胡香娟。花队,我觉得我们以前是不是被误导了?”
“其他的呢?”花崇不答反问,“把了解到的细节都告诉我。”
电话里传来纸页翻动的声响,不久,肖诚心又开口了,“鲁洲安回到荷富镇后,往来的朋友不少,要么是同学,要么是一同长大的邻居。胡有每时每刻都需,鲁洲安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他的朋友会帮忙照看一下。照他们的意思,鲁洲安私底下从来没有抱怨过辞职回家照顾老人这件事,只说人各有命,搞不成科研就不搞了,兵工厂缺了他还有别的人顶上来,但家里如果没有他,母亲和外公怎么办?既然回来了,就不去想工作的事了,安安稳稳地照顾老人,能让老人多活一天算一天,也算报答小时候的养育之恩,等老人去了,有机会的话,再带着母亲一同到城里生活,看是否还能回到兵工厂。”
花崇放下笔,眉心轻轻皱起来,“这话是谁转述的?”
“鲁洲安的一位朋友,叫李勤,和鲁洲安同年,现在在荷富镇承包了块地搞养殖。”肖诚心想了想,又说:“他说当时镇里很多人都认为是鲁洲安杀了胡有和胡香娟,但他不大相信,因为感觉鲁洲安不是这样的人,可又觉得鲁洲安突然失踪也没法解释。”
“那他现在怎么想?”花崇问。
“现在啊……他说无所谓了,反正都过了那么久,胡家也没人了。”肖诚心说:“鲁洲安的其他朋友态度也差不多——先是不信鲁洲安杀了人,但周围的人都说鲁洲安杀了人,加上鲁洲安又不见了,久而久之,大家就默认胡有和胡香娟确实是鲁洲安杀的。”
花崇吁了口气,“这没道理。”
“哦对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统计我们还没有做完。”肖诚心接着说:“十三年前患病的老人不少,但是很多都没有医院的记录,只能由家人口述。就我们现在了解到的情况,这些老人都是正常病逝,有死亡证明,和胡有不一样。内什么花队,你只让我们收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情况,也没说为什么要收集,所以我也不知道哪里算有疑点,哪里算没有,这一块儿不知道该怎么汇报。”
“没事,辛苦了。”花崇说:“我尽快赶来。”
“真的?”肖诚心声音提高不少,“那太好了,我们都觉得这个案子疑点很多,案卷上记录的和现在了解的差距也太大了。看完记录我基本上肯定凶手就是鲁洲安,但一路查下来,又觉得他这样的人,不大可能残忍杀害亲人。”
挂断电话,花崇往后一靠,暂时闭上眼。
柳至秦拿起写画得满满当当的记事本,看了一会儿,轻轻踢了踢花崇的腿,“要准备出发了吗?”
“嗯。”花崇站起来,“同一个案子,十三年前的调查记录和现在的调查结果相差极大,可能是什么原因?”
柳至秦默了片刻,道:“有人从中捣鬼。”
赶赴荷富镇的路上,花崇把肖诚心汇报的细节详细跟柳至秦
说了一遍。
“长期照顾患病的老人,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产生负面情绪,有人能够自我排解,积极乐观地坚持下去,有人排解不了,负面情绪会渐渐发展为极端行为。”柳至秦看向窗外,“极端行为导致他们对老人不闻不问,甚至虐待咒骂。更加极端的,就是谋杀。如果肖队他们现在了解到的情况属实,那么鲁洲安显然属于能够自我排解的人。这种人真的会突然作案,然后彻底消失吗?”
“我现在比较好奇一点,当年为什么那么多人相信是鲁洲安杀了胡有和胡香娟?”花崇说:“这不单是调查记录的问题,是确实大家都这么说,鲁洲安那位朋友的话实际上也佐证了这一点。”
柳至秦点头,“李勤说周围的人都说凶手是鲁洲安,听得多了,他也就被迫相信了。”
“传播这种认知的肯定是胡家的街坊,但现在说鲁洲安孝顺、胡家和睦融洽的也是这些人。”花崇摸了摸眉角,“时间的‘滤镜’真有这么厉害?”
“还别说,这还真可能是原因之一。”柳至秦道:“我们设想一下当时的情形:一个相对落后但安宁的小镇,突然发生了命案,还一死就死了两个人,被害人唯一的家人失踪,周围的群众在惊慌害怕之余,会怎么议论这件事?”
“三口之家死了两人,一人失踪,在过惯了平静生活的人们眼中,这事等于电视上才见得着的灭门惨剧。”花崇说:“当时的中心话题,一定围绕着‘凶手是谁’展开。”
“如果鲁洲安没有失踪,那还好说。但他失踪了,一旦有人提出是他杀人后潜逃,那么剩下的群众一定会跟风。”柳至秦道:“而一旦大家都说鲁洲安是凶手,那接下去自然就是自发地寻找、推断鲁洲安的作案动机。这时警察开始调查,街坊们说胡有长期卧床,生活不能自理,又说胡香娟蛮横无理,强迫鲁洲安辞职回家,再说鲁洲安从小优秀,本来有光明的前程,这前程却被患病的胡有、刻薄的胡香娟给毁了。花队,如果十三年前你在现场,你会有什么反应?”
“我也会认为鲁洲安是凶手。”花崇停顿片刻,“他失踪得太蹊跷了,而且按邻里的说法,他确实有作案的动机。”
“至于十三年后……”柳至秦支起下巴,“时间可以冲淡很多东西,也可以将起伏的情绪彻底扶平。过了十三年再回头看当年发生的事,绝大部分人都会更加理智、宽容。”
“当年配合警方调查的人,也许都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所以激动亢奋,说出的话或许添油加醋,甚至根本不是事实。他们在认定鲁洲安就是凶手的前提下向警方讲述胡家的关系,必然会有失偏颇。”花崇叹气,“这就造成了案卷里的问题,不过我不认为警方完全没有责任,失职失察是肯定的。”
柳至秦赞同,“现在群众心情平复,才渐渐把胡家的真实情况说出来,不过他们的反应——包括鲁洲安朋友们的反应仍旧相当矛盾,一方面认为鲁洲安是凶手,一方面又觉得鲁洲安做不出这种事。”
“因为鲁洲安失踪了——这是最关键的地方。”花崇说:“这个案子必须查清楚的就是,鲁洲安到底是跑了,还是已经遇害。”
警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窗玻璃上渐渐起了雾。
柳至秦又道:“肖队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查荷富镇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老实说,我也没太想明白。那天开会时,你怎么不解释一下?”
花崇的回答出人意料,“我解释不清楚。”
柳至秦挑起眉梢,“怎么会?”
“那只是我突然想到的一种可能,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如果我说得太明白,积案组的那帮人说不定根本就不会用心去查。”
“什么可能?”柳至秦问。
“基于我们以
前对鲁洲安的分析,我猜凶手和阿尔茨海默病说不定有某种联系。也许像鲁洲安一样,他的家里也有需要日夜照料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花崇说,“最初我们不是假设过鲁洲安是凶手吗?还将他联系到最近发生的两起案子上。那如果他的身份不是凶手,而是被害人,那真正的凶手,是不是该‘继承’他的特征?”
柳至秦若有所思地皱起眉,许久才道:“但凶手的家人不一定就在荷富镇。”
“没错。凶手也许是从其他地方流窜到荷富镇来的。”花崇语气一变,“但如果不是呢?如果这是他第一次作案呢?”
柳至秦迅速反应,“他会选择一个熟悉的,令他感到安全的地方。”
花崇双手交叠,“那就是他日常生活的地方。不过这一点现在没有证据,难以下定论。一会儿到了荷富镇,我想先去派出所一趟,了解一下他们当初到底是怎么办案的。”
警车直接开到了荷富镇派出所门口,花崇刚一下车,就见张贸急匆匆地赶来,边跑边喊:“花队!花队你终于来了!”
柳至秦关上车门,小声道:“一刻都离不开你。”
这话里被省略掉的主语明明是“张贸”,但柳至秦语气温柔,硬是让花崇生出错觉——我一刻都离不开你。
花崇咳了两声,神情一肃,倒是把张贸吓一跳,“花队,你怎么了?”
“没事。”花崇问:“跑这么快干什么?”
“有事跟你汇报啊!”张贸将被寒风吹乱的头发往额上一抹,正经道:“你不是又让我们查荷富镇上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又让我们查鲁洲安、胡有、胡香娟的人际关系吗?”
“查出什么来了?”柳至秦笑道。
“鲁洲安有个朋友,叫郭枢,是鲁洲安从小学一直到高中的同学,两人关系一直非常好。鲁洲安别的朋友基本上都没有念过大学,一辈子扎根在荷富镇,但这个郭枢和鲁洲安一样,在外地念过大学。”张贸说:“鲁洲安念的是工科,郭枢上的是警校。”
花崇眼中闪过一缕光,“警校?郭枢是警察?”
“现在已经不是了。”张贸接着道:“他不是像咱们这种警察,是技术岗,柯褚柯老师那种。毕业直接分在分局,没有下过基层……”
“郭枢的专业是心理学?”听到这里,柳至秦不得不打断。
“是啊,他学心理的,挺可惜,他是老来子,在他参加工作的时候,他六十多岁的父母同时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张贸说:“为了照顾父母,他回到荷富镇,在派出所里当基层片警。”
花崇手心渐渐出汗,“他的双亲都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嗯嗯,他比鲁洲安先回荷富镇,他们共同的朋友说,郭枢帮了鲁洲安很多忙。”张贸道:“鲁洲安回来的时候,郭枢的父母已经去世了,郭枢还把闲置的轮椅送给了鲁洲安。”
花崇声音发紧,“郭枢的父母是正常去世的吗?”
“是,这个我查过了。正常去世,有医院的鉴定。”张贸察觉到花崇和柳至秦的异常,抓了抓头发,“我就是觉得这人家里既有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又是鲁洲安的朋友,还和鲁洲安关系很好,所以想着马上跟你汇报一下。”
“他以前是荷富镇派出所的片警,那现在呢?”花崇问。
“现在,现在已经没在荷富镇了。”张贸说:“他早就没当警察了,前些年从荷富镇离开,再没回来过。花队,要查这人的去向吗?”
“查!”花崇冷声道:“马上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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