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毒心(20)
季灿高高扎起的马尾已经散开,长发蓬乱,粘连着眼泪与汗水的发丝一缕缕贴在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红得像要渗出血来。她斜靠在墙边,一边痛哭流涕,一边高声大吼,那模样像极了她厌恶的、瞧不起的王孝宁和朱昭,甚至比她们更加不堪。
两名女性警员上前,半扶半劝,想将她拉进警室,她狂躁地挣扎,瞪大双眼,手指扒在墙上,指甲划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花崇皱起眉,看向迎面走来的中年男人,“柯老师。”
“花队。”柯褚正是前来协助重案组的警方心理学专家,与花崇合作的次数不少。
“季灿现在是什么情况?”花崇推开一间警室的门,将柯褚让进去。
柳至秦也跟着进入,随手带上了门。
“她的记忆确实被人动过手脚。”柯褚说,“我刚才尝试与她交流,她的反应非常大,抵触情绪严重。”
花崇问:“那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她想起遗忘的事?”
“你是说凶手的长相?”
“对。”
“这不难。”柯褚道:“但是如果强行让她想起,可能对她造成一些心理上、精神上的伤害。我建议循序渐进,给她一个缓冲的过程。”
花崇下意识地看了柳至秦一眼。
“我明白,你们查案都是分秒必争,我会尽量加快速度,让她尽早想起来。”柯褚本人也是警察,自然知道重案组的难处,又道:“花队,你发现没有,除开记忆被干扰,季灿本身就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
花崇点头,“我不像你那么专业,只是隐约感觉到,凶手是发现了季灿的弱点,从而趁虚而入。”
“没错,她的心理问题就是她的弱点。就我刚才与她的短暂接触来看,她的心理已经是‘病入膏肓’。她瞧不起她的家人,又不得不依附于她的家人;她迫切地想要从家庭中逃离,却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早在那个干扰她记忆的人出现之前,她就已经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柯褚叹气,“如果她是个心智健全的姑娘,凶手不可能轻而易举地蛊惑她。”
花崇明白柯褚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这位面对过无数嫌疑人和被害人家属的心理学专家,正尽力让季灿免遭警方粗暴逼供。
“柯老师,你多虑了。”花崇笑道:“如果我想要不顾她本人的情况,强迫她描述那个人,我就不会请你帮忙。”
柯褚松了口气,“抱歉。”
花崇摇头,“你有你的顾虑,这是好事,如果我们的想法完全一样,那也没有必要合作了。”
柳至秦适时地问:“柯老师,季灿刚才为什么那么激动?”
“是这样。你们送来的资料我已经全部看过,对案子和季灿也有一些了解。我刚才尝试走入她的内心,但她的反应特别大。”柯褚道:“她已经渐渐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错,自己不该协助凶手杀害王章炳,不过她的脑子还没有完全转过弯来。她一边痛恨自己,又不知道这股激烈的情绪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将来应该怎么办。”
“那么依你的方法,她大致什么时候能想起嫌疑人的外形特征?”花崇说:“这案子比较紧迫,如果拖得太久,我担心还有别的老人会遇害。”
柯褚眼神略沉,“给我三天时间。”
花崇起身,“辛苦了。”
数个案子同时调查,警力必然被分散,好在花崇指挥妥当,各路人马忙而不乱。
痕检科针对楼梯间足迹的勘察再出结果——除了最早被花崇注意到的一组脚印,其余全部与在写字楼里工作的人对上了号。在梁萍被杀害的时间段里,他们皆有不在场证明,并且没有作案动机。
花崇仔细浏览报告,手指摩挲着太阳穴,“凶手不是欧湛,就是这个40岁左右的男人。”
“鞋底的纹路我们也做了一些调查,是一双很普通的运动鞋,查源头很困难,不过新鞋是什么样,我这儿有。你看看。”李训继
续道:“就足迹呈现的磨损情况来看,应该已经穿了一年以上。”
花崇看着李训提供的照片,确实是一双没有任何特色的鞋。
前阵子袁昊等人已经将写字楼的所有监控拉了一遍又一遍,稍显可疑的人全都挨个找来核实过身份,没有一人可能是凶手。
这双鞋的主人显然是避过了所有摄像头。
“我们能查到的只有这些了。”李训拧着眉,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花队,这个人的嫌疑比欧湛还大吗?”
花崇还看着照片,像看入神了一般,没有回答李训的问题。
李训等了一会儿,提高声量,“花队!”
“嗯?”花崇这才抬起眼。
李训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满脸忧色,“你和小柳哥很有想法,总是能想到我们想不到的,这没错。但咱们现在手上证据有限,所有证据都指向欧湛,而且他有作案动机,你偏要说欧湛不是凶手。我很担心,你如果判断错了怎么办?”
花崇反问:“证据有时候也会迷惑人,按照现有的证据,造成冤假错案又怎么办?”
“络上都说欧湛这种虐待母亲的畜生,活该被判刑!”李训有些激动。
“他是该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他和欧桓国虐待梁萍,这是不争的事实。”花崇道:“但他如果没有杀害梁萍,就不该为杀人者背锅。”
“可是……”
“如果他不是凶手,却因故意杀人而获罪,那真正的凶手岂不是逍遥法外了?”花崇说:“让一个虐待母亲的人替真凶坐牢,那真凶在外面又会干出什么事?会不会继续作案,杀掉第二个梁萍,第三个梁萍?”
李训急躁起来,“但我们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
花崇叹气,“所以我们正在找。一些案子一开始没有证据,全凭办案者的经验捋出各种线索与可能性,再逐条去核查,去证实,这种事我们以前难道还做得少了?如果没有证据就不管了,不去动脑子想,或者只顾到手的证据,那恐怕一半的案子都会掉进死胡同。”
李训当然也明白这个理,但还是想辩驳,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花崇扬了扬照片。
“我们现在有新的证据了。”花崇眼中闪过一丝明光。
李训不解,“但这双鞋查不到源头啊。难道你想让技侦看写字楼现有的监控视频里有谁穿着这双鞋?太不现实了!”
“不,他必然避开了监控。”花崇笑了笑,“但他无法避开所有人的眼睛。”
经过柯褚的一番努力,季灿的精神状态好了一些,见到花崇时甚至浅浅地勾了勾唇角。
虽然是个并不好看的笑,但看得出她在努力向外界传达积极配合的讯号。
在进入审讯室之前,花崇看过柯褚送来的画。
画没有完成,只粗略勾勒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形体,脸呈国字型,没有五官,脚上穿着一双看不出款式的鞋。
这画只能算作一张草图。不过季灿愿意提笔作画,已经算是个不小的突破
“她还没有完全想起来。”柯褚说:“暂时只能画到这种程度,麻烦你们再等等,我对她进行过催眠,有信心能让她彻底想起来。”
花崇将自己的计划告诉柯褚,柯褚皱眉思考,最终没有拒绝。
为了应付突发情况,花崇让柯褚坐在季灿身边。
草图摆在桌上,正对季灿。
季灿垂下眼睑,目光躲闪,不再是以前那个满脸冷傲的女孩,“对不起,我记不得他的五官。”
“没事,慢慢来。”花崇说着拿出从李训处得到的照片,和草图放在一起。
季灿眼珠转动,视线落在照片上,眉心一紧一松,像是正在思考什么。
花崇没有打搅他,十指交叠,安静地等待她的反应。
“这鞋,我,我好像见过。”季灿脸颊渐渐变红,双手成拳捶着额角,喃喃自语:
“但是……但是是谁的啊?”
照片里的鞋是新鞋,整齐地摆放在地上,没有污迹,也没有丝毫磨损。
花崇指了指草图上的男人,“是见他穿过吗?”
季灿登时直起腰背,不可思议地望着花崇。
她眼中的血丝好似在跳动,瞳孔猛地收紧。
花崇右手往下压了压,“不要紧张,再仔细回忆一下,是不是见他穿过?”
季灿闭上眼,五官紧皱,似乎非常痛苦。
柯褚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
这时,柳至秦推门而入,手中提着一个纸质口袋。
“来了。”花崇站起,接过口袋,随即将装在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放在地上。
那赫然是一双磨损严重,满是污迹的运动鞋。
因为鞋身肮脏,若不细看,甚至看不出它与照片里的鞋是同一款式、同一颜色。
柯褚指着鞋,小声提醒,“你看看这双鞋,有印象吗?”
季灿颤巍巍地转过头,在看到鞋的一刻,突然站了起来,发出一声惊慌的尖叫。
她的反应,已经给了花崇答案。
柯褚语气柔和,“有印象是吗?在哪里看到的?穿着它的是谁?”
季灿眼睛红了,眼泪夺眶而出,止不住地往下掉,“是他……是他……”
“是谁?”柯褚又问:“别急,慢慢说,不要害怕,把想到的都告诉我。”
季灿用力擦着眼泪,呜咽道:“就是那个人!到学校来找我,勒死外公的那个人!”
花崇右手不由得握紧,一口闷在胸中许久的气缓缓吐出。
推测终于被证实,纷乱的疑点像锁扣一样环环相连。梁萍的死亡和王章炳的死亡,果然存在联系!
“他每次来见我,穿的都是这双鞋,我记得,我记得!”季灿语无伦次,紧紧抱着头,“但他到底穿的什么衣服啊?长什么样……我,我……我怎么还是想不起来啊!”
柯褚扶住季灿,向花崇和柳至秦递了个眼神,用口型道:“交给我,你们先回避一下。”
李训完全没想到在楼梯间提取到的足迹经过建模、分析鞋纹之后对案件的侦查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放在季灿面前的鞋是他根据足迹磨损情况做旧的,花了很大一番功夫,本以为做的是无用功,却在案情分析会上听到花崇说,因为这双鞋以及季灿的证词,陈队已经决定对梁萍、王章炳两个案子做并案处理。
杀害两名老人的凶手,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他催眠了季灿,并怂恿梁萍赴死。
捋清前因后果之后,李训想起花崇拿着照片时说的话——嫌疑人避开了监控,却无法避开所有人的眼睛,一时竟感慨万千。
总有人的眼睛能够洞悉普通人看不到的细节。
总有人的思维能将无数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集结成关键证据。
李训服气了,在散会后找到花崇,咳了两声,正要说话,却被花崇看穿了心思。
“恭维我的话就别说了。”花崇道:“不管是我还是小柳哥,都只是提供了思路,从那组足迹入手,给嫌疑人的身高年龄划出大体范围、找到鞋子并做旧的是你们痕检科。多谢你们配合,否则我想得再好,也落不了地。”
想说的话被堵住,李训“呃”了半天,略显尴尬地抓了抓头发,“花队,你谦虚了。要是你没那些想法,我再有本事,也没办法施展啊。”
花崇一笑,“我们还要继续互吹下去吗?哎,让我想想,接下去该怎么夸你。”
李训:“……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花崇在他肩上拍了拍,“知道你什么意思。案子还没侦破,就别想着该怎么吹我了。张贸他们现在在荷富镇查十三年前的案子,你回去准备一下,那边随时可能叫你们痕检科过去。”
李训点头,“我明白。”
这时,柳至秦走了过来。他耳尖,听到了花崇和李训刚才的对话。
“李训从来说不过你,你还呛他。”等李训走了,柳至秦才开口。
“我那叫呛吗?”花崇挑起眼尾,“我明明是和他讲道理。”
柳至秦摇着头笑,“这回的确多亏了痕检科,一组水泥地上的足迹而已,居然能被他们做出那么多文章,看李训给新鞋做旧,说实话,我挺惊讶。”
“术业有专攻而已。”花崇道:“每次看你当‘键盘侠’我也挺惊讶。”
许久没听到“键盘侠”三个字,柳至秦都忘了这个词当初是自己说出来的,轻声道:“花队,你怎么平白无故骂人呢?”
花崇看着他,“我哪句话骂你了?”
“键盘侠。”柳至秦道:“你骂我是‘键盘侠’。”
“这不你自己说的吗?”
“我没有。”柳至秦想起来了,但故意不承认。
“你要这么一本正经地狡辩吗?”花崇见左右无人,伸出手,在柳至秦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那天晚上咱们在陈队办公室门口遇上,你说你不是‘黑客’,是‘键盘侠’。”
柳至秦无辜道:“真的吗?”
花崇看着他瞳仁里自己的倒影,反应倏地慢了半拍。
“假的吧。”柳至秦抓住机会,“我肯定没有说过那种话。”
这话说得笑盈盈的,语气中流转着温柔。
花崇心口麻了一下,单手撑在墙壁上,将柳至秦圈住,“小柳哥,跟我耍赖啊?”
他比柳至秦矮,照理说,这动作由他做出来有些滑稽,但柳至秦恰到好处地收敛了气场,“我在耍赖吗?”
花崇欺身靠近,“你这还不叫耍赖?”
柳至秦勾着唇角,声音一低:“跟你耍赖不行吗?”
花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柳至秦嗓音更轻,像呵气一般,“偏要跟你耍赖。”
花崇僵了一下,松开撑在墙壁上的手,摸了摸轻微发烫的耳垂,“撒娇注意场合。”
“嗯?”柳至秦说:“不是耍赖吗?怎么又成撒娇了?”
花崇在心里骂了句“服了”,道:“算我说错了行么?”
柳至秦跟他一起往重案组办公室走去,“其实也没有说错。”
花崇无奈,“你到底想诡辩什么?”
“你刚才把耍赖说成了撒娇,是内心深处希望我对你撒娇?”
“……”
“看来被我说中了。”
“柳至秦。”花崇难得叫了一回大名。
柳至秦十分配合地应道:“在!”
花崇本来想训两句,但一与柳至秦目光相触,就迟疑了。
他最是清楚,刚才的拌嘴与抬杠只是闹着玩儿,这阵子自己与柳至秦全心扑在案子上,亲昵的机会少之又少,偶尔互相撩一把,也不失为热恋中的情趣。
当然撩完了还得忙案子。
眼看办公室快到了,柳至秦凑到花崇耳边,“花队,你好像还没有跟我撒过娇?”
花崇耳朵里被灌了风,“我好端端的,撒什么娇?”
“啧。”柳至秦眯起眼,“总有你撒娇的时候。”
花崇伸出食指,隔空冲他点了点,旋即大步走进办公室。
柳至秦站在原地理衣服——刚才被抵在墙边时,衣服皱了起来。
想到花崇靠过来时的模样,笑意便荡漾在眼中。
忙里偷闲的美妙,不外呼如此。
他舒了口气,迈进办公室,听一名队员高声道:“花队!肖队找你,说是荷富镇那边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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