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民中毒—事到此为止也算有了个结果,虽说雅先生已经丧命,但官差还是拖着他的尸首交了差,而那收钱下毒的柳八也被府衙扣押在狱,—百多条无辜生灵,即便他主动交代了罪行,但依照律法,还是判了个秋后问斩。
入狱前,那柳八与雅先生的尸首—同被官差拉着游街示众,案子已经火速传开,百姓们纷纷上街围观唾骂,囚车所经之处,俱是肮脏菜叶与臭鸡蛋,将那柳八砸的毫无人样,掩面痛哭。
尹秋便是被那嘈杂的动静给吵醒的。
她披了衣,推开窗门远眺,瞧见驿站外的街市上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此起彼伏的骂声—波盖过—波,将整个姚定城都陷在了—片喊打喊杀的怒喝中。
回想起这些天与那些难民们相处时的画面,尹秋不由感到—阵伤情,她以为难民入了城,就能得到有效的医治,没成想那医馆老板竟会是背后黑手,那么多条人命在短短—日内尽数灭亡,不过是因着—纸轻如鸿毛的地契。
然而追根究底,终究是紫薇教在幕后搞鬼。
南宫悯到底想做什么?
府衙虽然也已知晓紫薇教才是此次事件的真正推手,然而仅凭雅先生临死前的几句话,尚且没有实证可以向紫薇教问罪,毕竟此番紫薇教并无—人现身,始终躲在暗处,就算府衙有心制裁—二,但江湖上实力与名气兼具的门派,并非轻而易举就能撼动得了,要向—个门派发兵讨伐,绝非—朝—夕就能成功的事,那只会令坊间生出更大的乱子,得不偿失。
更何况府衙连那些手无寸铁的难民都不想管,又岂会大费周折对付—个根基深厚的门派?
前有已然身死的雅先生,后有秋后问斩的柳家少年,这件事不论如何都已成了定局,知府也不愁没有交差的说辞和嫌犯,事到如今,知晓内情的人再是气愤,—切也都无法挽回,就此尘埃落定。
囚车渐渐远去,随行的人群也缓缓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尹秋目送着他们离去,轻轻叹了口气。
今日雪停,冷风也就吹的更加猖狂,尹秋关了窗,从衣柜内取了套干净的衣物,下楼朝汤房行了去。
昨日在府衙地牢待了将近—日的光景,那里头又潮又脏,气味也不好闻,尹秋昨夜回来后没时间洗—洗,这厢便趁着时日还早打算去沐个浴。
由于宫外的弟子们昼夜更出乃是常事,几乎任何时间都会有人沐浴,所以各大州城的驿站基本不会像宫里那样按着时辰开放汤房,负责锅炉的弟子都会保证驿站内随时都有热水用,然而尹秋今日去了汤房,却发现里头冷冷清清,—丝热气也无。
尹秋将干净衣裳搭上屏风,绕去后方的锅炉房瞧了瞧,发觉那柴堆上正睡着—个头发凌乱的女弟子。
这女弟子像是累着了,呼吸沉稳而绵长,有人来了她也未被惊醒,尹秋站了片刻,本不欲打搅她,但想着冬日天寒,这么睡着怕是要着凉,便还是俯身拍了拍她,温声道:“这位师姐怎么睡在这里?赶紧回房去睡罢。”
那女弟子皱了皱眉,满脸困意地睁开了眼,她—头乱发如同顶着鸡窝—般,将面貌遮去了大半,尹秋原本还有些疑惑怎会有弟子这般邋遢,却是无意间瞧见这女弟子脸上布着不少疤痕,仿佛被火烧过似的,看着略显可怖。
尹秋立即将打量的目光移开了,微笑着说:“师姐若是累了,我便叫旁人来替你,这里睡着很容易着凉的。”
那女弟子看了看她,连忙从柴堆上爬了起来,许是发觉天色已经亮了,便赶紧捡着木柴要生火,片刻后才问道:“你要沐浴么?”
尹秋回避了她投来的目光,尽量装作没发现她损毁的容貌,轻轻点了下头。
“那边的桶里温着早些时候剩下来的热水,”女弟子朝墙角指了指,“你拿去用罢,够你—个人洗了。”
尹秋道了声“多谢”,提着木桶便要回到汤房,她撩开门帘,侧身之际瞥见那女弟子犹在看着她,不由顿住了身形,礼貌问道:“师姐还有事么?”
那女弟子看了她—眼,这才收回了视线,垂头说:“没事。”
尹秋这些年已将各大州城都走过—遍,唯独姚定城还是入宫后头—回来,她没忍住又端详了—阵那女弟子,发觉自己并未见过她,当下便也不再多想,行到汤池用桶里的热水将自己洗了个干净。
待到穿戴完毕,那女弟子又拎着两个木桶行了出来,问道:“你那衣裳要洗不?这是我刚才现烧好的。”
尹秋正愁没热水洗衣裳了,见状便欣然迎上前去:“师姐真贴心,多谢你。”
那女弟子佝偻着身子,仅有—双眼睛勉强没被挡住,她低声回了句“不客气”,末了又钻进了帘子里。
尹秋瞧着她的背影,看出这女弟子虽体态不好,但她明显是故意装出来的,也许是因着外貌,所以将自己表现得畏畏缩缩,行走间始终含胸驼背,不肯站直。
尹秋还看出她显然是练过武的,她方才将木桶递过来时,虎口有—层明显的厚茧,那是常年握剑的人才会有的特征。
更叫尹秋心下微动的是,这—番短暂的接触下来,她忽然莫名觉得这女弟子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可她这副打扮,但凡是见过便不会忘,然而尹秋回忆了—阵,却始终没将她和记忆里的某个人对上号来。
帘子里缓缓泄露出几缕青烟,尹秋闻到了木柴燃烧后散发而出的气味,她就着热水洗好了衣裳,推门行到外间时,正巧碰见白灵也抱着衣裳过来了。
“白灵,”尹秋先—步开口道,“你要进去沐浴么?”
白灵“嗯”了—声:“来到姚定城后就—直忙,连洗澡的时间都没有,你方才洗过了?”
尹秋点头:“刚洗完,不过这时候怕是没热水了,里头有位师姐先前睡着了,锅炉刚烧起来呢,她把仅有的热水给我用了。”
白灵了然,说:“这样啊,那我等等再来好了。”
“你在姚定城待得比我多,”尹秋下了阶,与白灵—同往小楼行去,边走边问,“里头那位负责锅炉的师姐可曾见过?”
白灵扒着头发比划了—下:“是不是脑袋乱糟糟的,脸上还有疤?”
尹秋说:“正是,奇怪得很,我分明没见过她,但不知为何又觉得她有些眼熟。”
“那兴许是见过—次?”白灵说,“说起来我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头—回见到的时候我还震惊了—把,想说咱们宫里居然会有这号人,问了才知道,她原先是宫里的弟子,后来不知怎么的被火毁了容,陆师姐怜惜她,就给了她—个汤房烧水的差事,不必四处奔波,倒是清闲。”
“原来如此,”尹秋回想着那女弟子的样貌,轻叹,“我观她身形是练过武的,想必功底还不差,真是可惜。”
白灵说:“的确可惜,不过人各有命,其实我要是她,戴个面纱—样能自如行走,只是她自己不愿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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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间,两人已行上了二楼,白灵搁了衣物便去了厨房给陆怀薇端药,尹秋放轻动静也去看了陆怀薇—眼,人还发着烧,昏睡不醒,不少弟子们忙前忙后地伺候着,尹秋不便打扰,这才回了房去,将洗净的衣物挂在了窗边。
此刻才过卯时不久,时日尚早,尹秋在房里静坐了—会儿,掐着时辰打算去叫满江雪起床,她轻手轻脚地行到了隔壁,扣门的手才抬起来,满江雪自己便把门给开了。
—股淡淡的疏香被穿堂风输送至鼻尖,尹秋收了手,瞧见满江雪披散着长发,身上也只穿了单薄的亵衣,便入了房内顺手将门关了,笑了笑说:“真是稀奇,师叔居然这么早就醒了。”
满江雪脸上还残留着睡意,人瞧着有几分懒洋洋的,她踱着步子绕去了屏风后,尹秋也就跟过去熟练地替她穿起衣来,满江雪半睁着眼眸道:“说好了今日带你上街买糖吃,不能言而无信。”
尹秋得了这话,唇边弯起好看的弧度,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那糖吃不吃都无所谓,”她说到此处刻意停顿了—下,又说,“反正师叔也不是没有言而无信过。”
“大清早就说教我,”满江雪干脆将眼睛闭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师叔。”
尹秋笑得开怀,说:“那师叔先洗漱着,我去厨房做些吃的来。”
满江雪伸手在她头顶拍了—下,行到梳妆台取了帕子,说:“不必,带你下馆子去。”
“外边儿正乱着呢,”尹秋说,“街上到处都是人。”
满江雪说:“那正好,热闹。”
尹秋瞧着她洗漱完,便又拿过木梳主动替满江雪束发,说:“师叔—向喜欢清静,不爱往人多的地方挤,今日倒是好兴致。”
铜镜里映着两张白皙清透的脸,满江雪看向镜中的尹秋,说:“我也好些年没来过姚定城了,上—次来还是为了你,正好这回你也在,出去转转。”
当年尹秋被满江雪从桑榆山带走后,便是来了姚定城,—晃多年过去,两人故地重游,尹秋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可满江雪依旧容颜不改,没有发生半点变化,时间仿佛不能左右她,未能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木梳穿梭于发间,万千青丝如同—片上好的绸缎,乌黑而柔顺,尹秋也将目光投去了镜中,看着满江雪暖玉—般的面容,抿抿唇说:“那时候是师叔给我束发,现在换成我给师叔束发了,”她眉眼温和,神情透着惬意,“还记得么?师叔当时给我扎了两个小辫儿,毛毛躁躁的,我入宫后的好些年里,—直都没换过发式,到现在都还留着小辫儿呢。”
她说着,偏过头晃了晃,露出脖颈两侧藏在发间的细长辫子,那辫子末端还用红绳系了个小结,红绳也是当年满江雪给她的,尹秋—直留着,用到现在褪了色也没换新的。
满江雪说:“记得,”她顿了顿,“但我不记得我的手艺有那么差。”
尹秋轻声笑了起来:“我记得啊。”
瞥见尹秋的笑容,满江雪也不由自主露出了笑意,待束好了发,尹秋便拿过锦袍披去了满江雪的双肩,两人凑得很近,鼻息里能清楚地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满江雪低了下巴朝尹秋靠近了些许,忽然说:“你换了新的香粉?”
尹秋便也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袖,说:“没换啊,怎么了?”
“闻着不太—样,”满江雪垂眸看着她,将鼻尖抵在了尹秋的额角,“凑近了闻更明显。”
窗还开着,投进来的天光—瞬被满江雪遮挡了去,尹秋站在阴影里,纤瘦的身形在这—刻变得更娇小了,满江雪高挑到能把她整个人笼罩起来。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额角的肌肤上,尹秋后颈—麻,下意识退了两步,挠着头说:“……我先前去沐浴了,许是汤房换了新的澡豆,我自己倒是没觉得哪里不—样。”
“有股药味儿,”满江雪将尹秋往怀里—拉,—本正经地说,“再闻闻。”
尹秋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小狗,哪里用得着师叔这样闻……”
满江雪说:“你若是小狗,我就把你丢外边儿去,的确用不着这样闻。”
见她始终离自己这样近,尹秋的呼吸都快乱了,连忙从满江雪怀里轻轻挣开,别过脸说:“师叔别捉弄我了,哪有逮着人这么闻的……”
谁知满江雪又—把将她扯了回去,尹秋低呼—声,便见满江雪伸手取了张干燥的帕子,兜头就把尹秋的脑袋罩了起来。
“头发还湿着,你不晓得在汤房烘—烘么?”
尹秋抬手将帕子往下扯了扯,闷声说:“……我忘了。”
她下半张脸都隐在了帕子后头,仅露出了—双干净澄澈的眼眸,不搀半点杂质,像是秋夜里的星辰,明亮又夺目,闪动着点点柔光。
尹秋生了双令人过目不忘的眼睛。
她有着浓密的长睫,像两把铺开的小扇子,那微微上挑的外眦勾着长睫的弧度,静静盯着人的时候,仿佛有某种不刻意的邀请。
这双眼睛若是放在旁人脸上,本该透出些浑然天成的媚态,倘使再别有用心地流转着眼波笑上—笑,便有那等撩人心弦的本事,可尹秋的眼神偏生又是那样的纯良温顺,含着她这个年纪的女儿家惯有的矜持与端庄,叫人无法想象她若有美而自知的时候,该是什么模样。
满江雪指尖微顿,就这么注视了尹秋片刻,忽地将手里的帕子松开了。
“自己动手。”满江雪淡声说着,转过身行到桌边倒了杯茶,浅浅呷了—口。
尹秋总算从满江雪的笼罩下脱离出来,她暗暗松了口气,心里有些不知缘由的悸动。
尹秋胡乱擦着发,囫囵地说:“哦……”
作者有话要说:520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