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庭院里霜雪连绵,红山茶借不到光亮,在花丛间褪去了艳丽的颜色。
孟璟从汤房沐完浴出来,刚换的衣裳又沾了雪,她心口还隐隐作痛,行走时动作不敢迈大了,路过长廊时,发觉那廊子尽头坐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像在吹冷风。
“夜已深,你坐这儿干什么?”孟璟拢了拢外袍,苍白的面容隐在昏暗里,有些许的憔悴。
“闲来无事,”尹秋靠在栏边,闻言看了孟璟一眼,“赏会儿花。”
孟璟侧首,见那院子里的茶花都糊成了一片黑影,心中便已明白过来,她压着嗓子咳嗽两声,在尹秋身侧坐下,说:“有心事?”
晚来风凉,尹秋肩上还披着满江雪的锦袍,疏香盖过了花香,仿佛满江雪就在此处陪着她一般,尹秋默了默,摇头:“倒是没什么心事,就是白日里在地牢睡了一觉,这会儿不大困。”
“那你在狱中可还好?”孟璟说,“万幸案子已经查清,就算凶手死了,府衙也不愁交不了差,否则这一次我还真没有把握能将你救出来。”
她之前去段家做了什么,尹秋已在回驿站的路上都听段宁讲过了,尹秋笑了笑,叠着双手趴在木栏上,说:“我没什么要紧,倒是你,身子本就不好,还为了我强撑着四处奔走,出了事怎么办?”
孟璟坐得端正,整个人瞧来儒雅又清隽,颇有几分书卷气,她看着尹秋柔和的侧脸,轻声说:“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不必担心。”
“听说陆师姐晕倒了,”尹秋偏头回望着她,“你回来后还没去探望过她,现在左右无事,不去看看?”
孟璟看了眼天色,思索片刻才道:“明日再去罢,人这会儿估计还没醒,去了也无用,我已托了白灵替我照看着。”
尹秋弯弯眼睛,打趣她道:“若是换成小时候,你定然会寸步不离地守在陆师姐床边,一整夜都不会睡,哭哭啼啼地等着她醒。”
孟璟得了这话,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汕然,她清清嗓子,说:“你也说了是小时候,眼下我已经长大了,又无人知晓我是女儿身,也就不方便再像从前那样黏着她,该避嫌时还是得避。”
“这倒是,”尹秋觉得有理,说完这话又好似想到了什么,问孟璟道,“哎,问你个事儿呗?”
“什么事儿?”
“假若将来陆师姐要成亲,大婚之日你去是不去?”
“自然得去。”
“如若你公务缠身,忙得去不了呢?”
“再忙也得去,”孟璟说,“那可是大婚之日,什么公务都不如师姐重要,怎能因着公务推脱?”
尹秋听了她这话,沉默了少顷,低声说:“确实,换我也是一样的。”
孟璟看着她:“你问这做什么?是陆师姐……有了心上人?”
尹秋说:“这倒没有,我随便问问,”言毕,她又踌躇了一阵,“那如果……如果陆师姐成亲时你死活也不愿意到场,会是因为什么原因不肯去?”
孟璟想了想,回道:“若是死活也不愿意去的程度……依我的脾气来说,除非陆师姐所托非人,而她铁了心要嫁,那我很有可能与她置气,故意不去。”
尹秋眼眸微抬。
满江雪曾经说过,她与谢宜君等人早就看出尹宣不是善茬,所以数次对沈曼冬好言相劝,可沈曼冬执迷不悟,坚决要嫁给尹宣,谁的劝告也听不进去。
难道师叔和孟璟一样,是因为置气才不肯参与婚礼?
可这也只是孟璟个人的所为罢了,依照师叔的脾气来说,她似乎不是会这样行事的人。
“别的呢?”尹秋又问,“除了这个。”
“别的?”孟璟见她问的认真,便也想的认真,末了才轻笑起来,说,“那就只剩最后一种可能了,便是陆师姐的心上人,也是我的心上人,他们二人喜结连理,我断无可能亲自到场恭贺,想想也觉得不是滋味么。”
尹秋挑起一边眉,不禁面露古怪。
如果是这种说法……
——那可就太荒诞了。
“不会罢……”尹秋眼神惊愕,下意识呢喃出声,“师叔怎么可能会喜欢我爹……?”
“什么?”万幸她声量太小,孟璟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尹秋噎了噎,连忙再一次问道:“还有其它原因吗?”
孟璟端详她片刻,心中虽疑惑尹秋为何执着于这个,但也没有多问,只是继续思考着道:“那就……把我的心上人换成陆师姐?”她说到此处,像是有些尴尬,飞快瞟了尹秋两眼,“倘若我喜欢的人是陆师姐,她要与别人成婚,我也是有可能不会到场的……”
这就更荒诞了。
师叔怎么可能会喜欢娘亲?!
可这疑问一经泛上心头,回想起满江雪次次提及沈曼冬后的种种反应,尹秋又不由神色一僵。
慢着……若是师叔,真的喜欢娘亲呢?
因为喜欢,因为在意,所以得知娘亲要与不待见的男人成婚,才拿了公事繁忙的借口不肯参与婚礼。
满江雪讨厌尹宣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她喜不喜欢沈曼冬,那就无人得知了。
“那么……暂时就当作你喜欢陆师姐,”尹秋有点控制不住地发愣,接着问道,“婚后一年,陆师姐有了身孕,到她临盆之时,你会去探望她么?”
孟璟心思敏锐,此刻已看出尹秋神情有异,但她仍是没有过问,还是顺着尹秋的话说道:“倘使那时我还是钟情于陆师姐,她要为了旁的男人生子,我……应该也是不会去的。”
尹秋眼睫微颤,静默良久才道:“这样么……”
“其实你想问的人不是我,”孟璟犹豫着道,“为何不去问你真正想问的人?”
尹秋怔了怔,侧目瞧着孟璟,迟疑片刻说:“可那个人,似乎不想告诉我。”
“你是想知道他心仪谁?”孟璟说。
“原本不是……”尹秋皱着眉,“可听了你这些话,又确实想知道了。”
孟璟注视着尹秋的眼神一瞬变了几分,她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收拢,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是宫里的师兄?”
尹秋微怔,很快反应过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孟璟本不欲追问下去,但不知为何终是问了出来。
“没什么的,”尹秋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有别的用意。”
她说了谎,孟璟能看出来。
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指尖,很快又消融于那里的温度,化作了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濡湿,孟璟移开视线,面向昏暗的墙壁坐得挺直,她沉默了许久,后才启声道:“尹秋,哪天你若是有了……心上人,记得告知我一声。”
尹秋心绪正复杂,听到这话便又愣了一下。
“我好替你把把关,”孟璟看着地面,那里落着两个靠得很近的影子,“我自小混在男孩儿堆里,女儿家的心思不太懂,男儿郎的心思倒是有几分了解。”
听她此言,尹秋复又笑了起来:“好仗义啊,孟师兄。”
孟璟还是不看她,只是垂头之际露出了些许淡淡的笑意。
·
满江雪更了衣,从屏风内绕出来后,行到桌边碰了碰桌上的食盒。
余温虽在,却已经有些冷了,她正要推门出去,听到外边的长廊里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末了又听隔壁的房门开了,随即又闭了。
窗下的炭火盆已经被泄进来的雪花淋得冰冷,屋子里噙着寒气,满江雪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听到隔壁的房里没什么动静,便伸手推了门,缓步行到了那扇紧闭的木门外。
她抬手在那门上轻扣了三下。
很快,门开了,尹秋立在门口,神色显得有些意外:“师叔……你这时候还没睡么?”
“你难道不知我没睡?”满江雪说。
她房里的烛火分明还亮着。
尹秋躲闪了一下眼神,正要寻个借口搪塞一番,满江雪却忽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尹秋回了隔壁的房。
一见那桌上摆着食盒,碗筷也都是干净的,尹秋心下一动,这才想起来满江雪今日还未进过食,便赶紧将那食盒打开,边布菜边道:“师叔真是的,都这么晚了,怎么也不知道吃饭?”
满江雪说:“那得问你了,我在房里等了你这半日,上哪儿去了?”
回来也不知道同她问个安。
听出满江雪这话里有些埋怨的意思,尹秋觉得好笑,替满江雪盛了饭,说:“我这不是来了么?”
“是我请你来的,”满江雪说,“方才我若不去找你,你是不是就打算歇了?”
尹秋佯装无辜,软着声音说:“师叔可别冤枉我,我本就准备稍后过来看你的,再说你方才也不叫请,你是拽着我过来的。”
满江雪说:“伶牙俐齿,越发说不得你了。”
尹秋笑出声来,给满江雪夹了一堆菜,煞有介事道:“掌门以前就说过师叔,要你用膳的时候不要训我,师叔又忘了,你每在饭桌上训我一次,我的食欲就差一次,师叔是成心不想我好好儿吃饭。”
满江雪无情地说:“那我看你也吃的挺香么。”
尹秋刨着饭,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听到这话便又嬉笑起来:“这还得多亏师叔啊,我这些年都习惯了,”她说着,腾出手指指自己的耳朵,“练就了左耳进右耳出的好功夫。”
闻言,满江雪唇角略弯,不再与尹秋打嘴仗,她看着尹秋的笑容,执筷的动作又倏然有了些微的凝滞。
察觉到满江雪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久久未曾离开,尹秋抬头看向她,目露疑惑:“怎么了?”
满江雪瞧了她一眼,顿了顿说:“先吃饭。”
尹秋得了这话,就知道满江雪定是有话要与她说了,便也专心吃起饭来,两人在心照不宣的沉默当中结束了用餐,尔后又十分默契地面向了彼此。
可良久的对视之下,却不见谁主动开口言语。
屋子里萦绕着冷风,满江雪背窗而坐,将大半冷风都给挡了去,尹秋见她一头长发被吹的些微凌乱,便起身将那小窗关了。
尹秋还未来得及转身,便听满江雪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之前在外头,有些话还没说完。”
尹秋暗自抬起了眼睫,动作轻缓地回了身,静静地说:“那师叔现在还愿意说吗?”
窗已经关了,可房中还是流连着细小的微风,桌上的灯盏被吹的轻轻摇晃,那昏黄的光晕揉在了满江雪的面容之上,将她的眼眸衬得有几分明暗不定。
尹秋很少能在满江雪的脸上看到类似迟疑的神情。
那种欲言又止,像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相识这些年来,尹秋几乎只有在提到娘亲的时候,才能看见满江雪有这样的表现。
若是从前,她不会产生别的想法,然而先前与孟璟一番交谈假想后,眼下再次目睹满江雪面露犹豫,尹秋就不得不将那些设想装进了心里。
又是好一阵沉寂过去,尹秋叹了口气,说:“虽然不知师叔为何有些难以启齿,但师叔既然迟迟不知如何开口,那不如就让我来问,师叔按实答,怎么样?”
满江雪倒了杯茶,将杯子捏在手中,却不见她喝。
尹秋握紧了手心,组织了一下措辞,开口道:“倘若换成是我,不论宫里哪位师姐要与人成婚,只要给了我请柬,我都会推掉手上的公务前去贺喜,师叔虽然总是与人保持着距离,但并非是冷情之人,我娘大婚与生产时你都没去,是不是因为……碍着某个人的缘故?”
杯口泛着一圈冷寂的幽光,满江雪的视线落在那处,片刻后点了下头。
看见她的动作,尹秋手指微蜷,又自顾自说道:“即便师叔对我爹有成见,但你与我娘关系深厚,应当不会因为我爹拒绝到场,所以,师叔其实是因为我娘才不去的,对么?”
满江雪眉头微蹙,少顷还是点了下头。
“为什么?”尹秋盯着她,声音也不自觉沉下来。
这一次,满江雪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尹秋等了一阵,始终没等来满江雪的回答,她只好鼓足勇气问道:“我曾经问过师叔有没有心仪的人,师叔那时候跟我说,你没有……”
听出她话中的含义,满江雪的眸中顿时弥生出了几分意外。
尹秋紧接着说:“师叔是不是对我娘……”
她这话只开了个头,满江雪便突然打断她道:“你想多了,我与师姐之间只有同门情谊,没有别的。”
听清她说了什么,尹秋先是一愣,随后又无端漫上几分喜意,她惊疑不定道:“我……我想过很多种可能,最终也只是觉得这个较为合理。”
“合理?”满江雪似是有些无言,手里的茶杯终究还是搁了下去,“你认为你的猜想合理?”
发觉那张脸上含了淡淡的愠怒与冰冷,尹秋心里“咯噔”一下,慌忙拉住满江雪的手,半是牢骚半是哄她道:“谁让师叔支支吾吾的?这问题压在我心里那么多年了,我总是要想一想的,师叔若是因为喜欢我娘,不想亲眼看见她嫁人,这也并非说不过去啊。”
“谁教你这般想的?”满江雪目露无奈,“胡言乱语。”
“那到底是为什么?”尹秋泄气,“我真是快急死了。”
“你就那么想知道?”满江雪说。
“当然了,”尹秋抓着她的手不放,“南宫悯可是说过,师叔是故意不肯去的,她还说……还说如意门事变,和师叔脱不了干系……”
满江雪愁眉不展地看着她,轻叹:“所以,你是因为怀疑我?”
尹秋立即道:“才不是!我怎会怀疑师叔?”
“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南宫悯所言也不算假,”满江雪说,“如若当年师姐生你时,我答应去探望她,也许如意门就不会出事。”
至少伤亡不会那般惨重,沈曼冬兴许也不会销声匿迹。
尹秋咬了咬唇,沉默下来。
“个中原因,我现下不方便告诉你,”满江雪松开了尹秋的手,雪白的衫裙映着油灯的暗影,“我只能说,我对师姐没有非分之想,至于别的,或许有一天你终会知道,但我希望那是靠你自己摸索得来,而不是我亲口托出。”
尹秋神色恍惚,噤声半晌才道:“好,那我再问师叔一个问题。”
满江雪将桌上那杯茶饮了,说:“你问。”
尹秋说:“能叫师叔无法亲口道明的原因,是不是也就意味着,我得知后会有些接受不了?”
满江雪转着茶杯,停顿了须臾:“也许。”
尹秋又问:“会影响我和师叔之间的情分吗?”
满江雪眼睫微动,还是回道:“也许,”顿了顿又道,“不过决定权在你。”
虽然明白满江雪不肯说出真相必是有她的苦衷,但今日这两场话谈下来,尹秋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甚至连自己的猜想也都被悉数推翻,尹秋很难不感到憋屈,她闷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负气地道:“师叔讨厌死了!”
见尹秋发了小脾气,满江雪反倒松了口气,她喟叹一声,伸手揽过尹秋的腰身,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了下来,柔声说:“好了,别气了,师叔明天带你上街买糖吃。”
甫一坐到满江雪的腿上,尹秋便不可控制地僵住了手脚,方才那点小脾气也登时抛去了九霄云外。
自从她长大一些后,满江雪就很少像这样抱过她了,而尹秋自己也在时间的流逝中学会了守礼有矩,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随时随地缠着满江雪。
上一次这样被她抱着,还是去年过生辰的时候,尹秋被谢宜君喂了几筷子酒,她不过是舌尖尝了几口,味儿都没怎么尝明白,没过多久便一头栽在桌子上,叫满江雪把她抱回了房。
可惜的是,尹秋并不记得满江雪抱她的过程,她只是后来听叶芝兰说起才晓得有这么回事。
当年能被臂弯整个圈起来的小女孩儿,如今坐在腿上已经抱不全了,尹秋在这一刻突然更深层次的意识到自己的确长大了,满江雪还在耐心十足地哄她,尹秋小心翼翼地偏了头,看着满江雪近在咫尺的面容,心跳忽然间就漏掉了一拍。
感到面颊顷刻间发起热来,尹秋偷偷摸摸地红了耳根,垂眸说:“才没有生气……我可不会生师叔的气……”
满江雪微微一笑,瞧着她说:“耳朵都气红了,还说不气?”
尹秋面有羞赧,慌慌张张地起了身:“哪有……”
她故作镇定地收拾好了饭桌,尔后发觉满江雪还在看着自己,便又拎着食盒朝门边行去,说:“不和师叔闲话了,我今天好累的,要睡觉了。”
她说完,也不管满江雪还有何反应,推开门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