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王府内。
书房。
路为晞这一日前来，桓琭白虽然嘴上不说，心底却是高兴的。
其实他和他手下那些个侍卫一样，觉得新年的休沐休得他快闲出一身病来了。
自桓琭白有记忆以来，他的生活好像一直都在围着这个国家转，为了成为一个优秀的皇子而努力，为了保家卫国而出征，而他似乎也乐得如此。反而一到这种时候，他不必再去做些什么、他可以随心所欲支配自己时间的时候，他反而觉得无事可做，甚至略感空虚。
他仔细回想，仿佛自己，实际上并不会支配属于自己的时间。
只因为，他向来很少拥有所谓属于自己的时间。
于是他想了个办法，这些不用去宫里请安也不用巡防的日子里，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看书写写字，一天一天倒是过得也快些。
这一日，他本打算也这么过的，却不料，路为晞来了。
这个小丫头总会给他的生活带来惊喜，这个小丫头本身就是他的惊喜。
虽然还是窝在书房里，可桓琭白却觉得，一个人的书房和两个人的书房，实在感觉差了太多。
似乎，像个家了。
因为从未和女孩子相处过，桓琭白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一般人在这种时候会和女孩子做些什么。在两人呆呆地蹲书房蹲了一上午之后，余管家禀告他路为晞似乎对王府的布局很感兴趣，他才突然生出个主意：下午，或许可以带她在府里转转。
毕竟，这儿早晚也是她的家。也正好趁此机会，看有什么是她喜欢的，有什么又是她不称心意的。
却是不料，午饭一吃，她就往塌上一缩，睡着了的模样。桓琭白只能作罢，继续留在房里陪她。
他刚给听她唤他，凑过身来，就听她又梦呓一般的，说道：“……我想回家，我想妈妈了……”
回家？妈妈？
她在说什么呢？
这是在说梦话吗？
桓琭白又仔细观察了下路为晞的脸颊，却发现她面色异常潮红，并不像是睡着之后的模样，反倒像是醉酒了。
这丫头之前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千杯不醉嘛，这分明就是一杯就倒嘛！她到底是哪来的自信敢这么说的！
不过看她喝酒的神情和姿态，倒一点也不像是头一次了，她能不知道自己醉酒？还是说，她每次醉了之后都像这样老老实实倒头就睡，所以自己也不知道？
且不管怎么说，还是先给她找个东西盖上，他这屋子不暖和，免得等会儿感冒了。
于是见路为晞确实不会乱动乱滚之后，桓琭白从旁边柜子里找了个毛毯出来给她盖上，又燃了之前准备好的暖炉，一并端到她卧着的榻旁。
这伺候人的活，从小被人伺候着的昱王殿下生平还是头一次干。待有些毛手毛脚的所有事情都做好之后，他在屋子里转上了一圈又一圈，确定没有遗漏，这才也坐在了榻上。
他给自己的理由是，生怕路为晞突发酒疯，一头栽到炭火盆里，所以要在榻旁看着守着。
——个鬼啦，还不是你看不进去书了嘛！
好吧，他承认，其实自打知道这小丫头要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压根儿没看进去几行字。册子文书什么的都是随便翻翻假装看过，眼睛却是时不时往旁边的路为晞身上瞟。可又不敢一直盯着，生怕被她发现，于是其实大多数时间是在放空自己。而且还一边放空自己，一边心里美滋滋。
——成为咸鱼，不学无术！
其实他有时候想想也有点后怕，倘若要是早几年前就把这小姑娘给抱到他府里来，恐怕他这几年都得像今天这么傻不拉几地过了，然后回想起来，脑子里唯一记得的就是她一点点长大的模样。
不过这样想想也是挺美好的，这不就是他那位每天只能蹲家里的大哥口中的“生活”嘛。
不像他现在，往前回忆几年，脑子里全是北疆战场的一草一木，甚至有时候做梦还能梦见某些战争场面，断头的，洒血的，金戈铁马的，狼烟四起的，无不惨烈悲壮。这些记下来，除了让他在沉静的生活中回想起来，胸口隐隐作痛之外，又有什么用处呢？
然后等他回京时，一转眼她已经成了如今的样子。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一想到他本可以一直参与到她的生活，却最终缺位了她的成长，这让桓琭白感到些许遗憾。
但还好，现在也还不晚。北疆的战事也平稳了下来，她也与他有了婚约，他这多少算是有些迟到有些错位，但却什么都没落下。
有时候，他觉得老天爷对他，还是很眷顾的。
路为晞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明显，呼吸越来越沉重，她也越来越躁动，桓琭白这才后知后觉地在想，这个炭火盆是不是点错了。
好像，点到她脑门儿上了。
正这么想着，榻上的小人儿一把把盖在身上的毯子拉开，而后缓缓撑起了身子。
“阿晞，你醒了？”看她起得还有些不太稳当，桓琭白便伸手去扶。
路为晞似是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人的样子，一双半闭半睁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些，朝他看了看，眼神却很迷茫：“你是谁啊？”
“阿晞？”这小丫头，不会是在开玩笑吧，桓琭白扶着她的手晃了晃，“阿晞你这是还在做梦呢？”
“你长得真好看。”路为晞却不理他，直接伸手抚上了她的脸，然后好似发现了宝贝一般，“严哥，这个小哥哥长得好好看，真的好好看，是我最喜欢的禁欲颜！你快来看看嘛，我把他写到本子里好不好？”
桓琭白：……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怎么没一句能听得懂的！
“阿晞！”桓琭白这次的声音不由地提高了些，意图叫醒她。
“嗯？”路为晞被他这声音震得一惊，显得很困惑，“小哥哥你生气了吗？不能摸脸吗？可是你刚刚没有说不能随便乱摸诶，你不可以赖我的！诶严哥，你快来啊，你死哪里去了，这个小哥哥要找我算账怎么办啦！”
桓琭白：……
这看来不是睡糊涂了，八成是在发酒疯！
都怪他刚刚乱说什么“她每次醉了之后都像这样老老实实倒头就睡”，老实个头啊！
而且想摸他直接说就行，乱摸他也不生气。可这样一边上下其手，一边喊着他“小哥哥”算是怎么回事嘛！
最重要的是……
前后两句，桓琭白虽然很多词不解其意，但唯独两个字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
那个“严哥”，是谁？
他真的重要到她醉了酒，能把他叫成“小哥哥”，却依然忘不了那个“严哥”的地步？
桓琭白面上没有表现，心里也对这种不知姓名的小角色不甚在意，但总归觉得有点膈应得慌。
让他查出来是谁，直接让他蒸发！
——严哥：昱王表哥，我是你亲表妹啊！
“……严哥，你真的不见了啊，明明是我们一起来这里的啊，老实说你是不是偷偷回去找小纯去了。行吧行吧你们俩赶紧表白在一起秀恩爱去，让我一个单身狗寂寞地流眼泪吧。”环视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严哥”之后，路为晞表现得很落寞，“可是你好歹告诉我怎么回家啊，我想我妈了，我从小就没离开过她，她现在找我一定找疯了吧，妈妈……”说着说着，嘴一咧便哭了开来。
这段话前一半又出现了个“小纯”，让桓琭白一度沉浸到三角恋的迷之脑洞中。他气不打一处来，想立刻把那个叫“严哥”的挫骨扬灰。让他家妹子一通好找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搞别的女人！
——严哥：麻旦，有嘴说不清了！
只这后一半一出来，看路为晞那一脸鼻涕一脸泪的模样，他却是没心思想这些了。
她整张脸涨得通红，一双平日里扑闪扑闪亮晶晶的大眼睛，此刻仿佛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晶亮的泪水，看上去像是伤心坏了。
回家……回家……
之前，桓琭白还没把她这句话太当回事，以为她这是和路为暟他们赌气“离家出走”后说的梦话。可现在这般光景，他却是再也无法无视它了。
她的家，不就在从这儿往南边走不远处的文国公府吗？可是，为何她哭得这样痛彻心扉，就好似再也回不去了似的。
再也回不去……
那如果，她要回的家不是文国公府的话，那又是在哪里呢？
换言之，文国公府不是她的家的话，她又是谁呢？
她，不是路为晞？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便是惊得桓琭白身体一震。他看了看眼前这张悲泣的小脸，又兀自摇了摇头。她不是路为晞的话，文国公府是第一个不会忍气吞声认下的，如今文国公府其乐融融，他这莫名其妙的想法看起来怎么都不会成立。
可是……
她的悲伤，不似作假。
这不是一个娇生惯养集一家宠爱于一身的大家小姐，会有的神情。
而且，倘若她真的不是路为晞的话，她的一系列让他惊异的变化，包括现如今的这种诡异的情况，就都说得通了。
如此话又说回来了，倘若她真的不是路为晞，这件事儿最先发现端倪的也不该是他，而是文国公府。
无论正反两方面怎么想，这件事情都说不通。
桓琭白不免觉得有些懊恼。
他这么想了一会儿，再一回神，就发现这个刚才抱着他痛哭流涕的小丫头，此时像是哭累了一般，偶尔呜咽几声抽噎几下，就再没别的动静了。
像是真的睡着了一样。
桓琭白的手顺着她的发顶一丝一丝一寸一寸往下捋，将她粘连在脸颊上的、因为刚才这么摇头晃脑而散乱着头发一点一点捋顺，而后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待听到她那偶尔的嘤咛声也变成了平缓的呼吸声之后，桓琭白手下的动作才停了下来。
怀里这个温温软软的小姑娘，在不久的将来，会嫁与他为妻。
伸手拉她入这个门的人，是他。
事到如今，让他因为这莫须有的身份问题，而放开她的手……
这怎么可能！
这样做的话，他桓琭白算是什么人！
再者……桓琭白低下头来，看着伏在他胸前的小脑袋。她的眼角还带着泪花，脸上还留着泪痕，紧闭的双目掩去那汪秋水里的慧黠，却平添几分哀怨的美。
也是直到这时，桓琭白才发现，原来习惯上有另一个人的生活，竟是如此的容易，而想要将她干干净净地剃除出去，却是何等地艰难。
他已经……
舍不得松手。
……
待到路为晞头皮发麻挣扎着从榻上起身时，已到了掌灯时分。
桓琭白静默地坐在灯下看着案上的书卷，就好像白天时一样。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觉喉咙又干又疼，好似火燎一般。
“醒了？”男子清冷的声音，从房间的那一侧响起。
“嗯。”路为晞轻轻发了个鼻音，这声音一发出来就招致了她的不满。沙哑、低沉，好似不是她的嗓音一般。于是她拧着眉，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都感觉这是扯着嗓子在ktv鬼号一晚上才会留下的后遗症吧。
可是她记忆的最后，明明是摸着那本图志，看到了东岳的三百年前啊。
桓琭白端了杯水，从烛光中走来。在走到榻旁时，他把手里的茶杯递到了路为晞手里，而后一撩袍角，坐了下来。
路为晞抱着这杯宛如甘露的温茶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待一饮而尽后，她舒了口气，这才道了句：“谢谢。”
这会儿，声音已经缓过来些了。
一能畅快地说话之后，路为晞便道了句：“白哥哥，怎么了？”
从刚才起，桓琭白就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诶。
她刚刚该不会是睡着了之后，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了吧？
——你摸了他！
见路为晞此时再无刚才的异状，桓琭白这才开口道：“有些事情想问问你……那个……”
桓琭白总觉得，若是问了，就好似他窥探了她的秘密一般；可若是不问，他又心有不甘。
昱王殿下生平头一次，获取信息不走他无孔不入的情报网，而靠问人。
“‘严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