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体检的时候,校医院很少同一时间挤进来这么多人。
被倒塌的架子砸到的人不多,但因为拥挤跌倒摔伤的却不少,还好伤势都不重,几乎都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的。
蓝森的右臂在地上狠狠摔了一下,磕出了一块淤青,被蹭破了一大块皮,伤口看着大而触目惊心,实际上消毒上药包扎一下就算处理完了。
校医院护士一边嘀嘀咕咕着学校的安全措施真是要了命了,一边给蓝森包扎好,叮嘱伤口不要沾水两天之后再来换药,就急急忙忙要招呼下一个人。
“两天之后再来是吗?”连恰在一边拎着蓝森的背包——女孩坚持把它从蓝森身上扒了下来,原因是蓝森的胳膊不能用力——很仔细地询问:“四十八小时之后?那这段时间不能沾水,纱布也不需要换吧?如果中途发现渗血了怎么办?”
“对对,不能碰水啊,纱布不用换,渗血得厉害了就直接过来换药。”
蓝森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边,看着连恰认真询问的担忧模样,露出淡而温柔的微笑。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口,对他来说连恰没痛没伤的才最重要。
他并不觉得胳膊很痛,也不觉得上药和包扎有什么,可连恰显然不是这么想的——这让他既窝心,又有一点难得的不好意思。
这种感觉把他之前因为能力失灵而产生的复杂心情短暂地冲淡了。
连恰一边听护士的话一边点头:“胳膊的活动呢?会不会包扎好的动作大了伤口裂开?比如说……比如说你看,要是像这样……”
女孩说着,虚握右手,好像抓着个手柄似的:“……这样来——回——搅拌!会不会动作太大?”
“注意小臂不要太用力就好。”
“那要是这样举高呢?搬东西呢……”
护士终于忍不住赶人了:“别太用力,别让伤口疼就行。知道你心疼男朋友,他的伤压根就不大,养两天换次药结痂就好了。后边那么多人呢,行了行了回去吧,下一个!”
“呃?那、那个……”连恰张口结舌,眨了两下眼睛,满脸通红,“不,呃……没事了,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习惯性地礼貌鞠躬之后,逃命一样缩着脖子往外跑,跑了两步又“哎呀!”一声,拎着蓝森的背包转脚往回,差点和正走出来的蓝森撞个满怀。
蓝森腾出一只手扶稳连恰,另一只手拿回了自己的背包,单手一甩挂在一侧肩膀上,慢慢向外走去。
连恰还发着呆,发现背包被拿走了,急忙跑上去追:“蓝森先生,包给我啦!胳膊不能用力的!”
“你不用,我没事。”
“可是,太用力的话万一裂开了怎么办,不是很重啦,给我吧?”
“…………”态度温和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是哦,现在写字我也看不见……”连恰设身处地的明白了蓝森的难处,“那,蓝森先生,先去哪里坐一下?到能写字的有灯的地方,顺便商量一下晚上吃什么?”
校庆估计是逛不成了,想想吃什么最实在。
蓝森点了点头,抬起左手指了指校门方向。
“……哦对,外面有全家便利店!”
——这不是不需要我说话也能明白吗。蓝森默默地这么想,带着一点莫名的骄傲。
便利店难得的人不多,靠窗的一圈桌椅都有空位,连恰找了一张干净点的桌子让蓝森坐下,问了蓝森要什么之后,去要了两杯热豆浆。
“蓝森先生,你慢点写,慢点写,手指头慢慢动,胳膊不要牵扯到用力啊……”
蓝森从善如流,慢慢写了第一句话。
[好,没事的,不用这么紧张。]
“……”连恰张了张嘴,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也不是,但是蹭掉一大块皮胳膊会很疼的,我能想象那种疼痛,所以光是想想就……”
——就觉得很心疼。
她抓了抓头发,默默地吞下了后半句话。
蓝森笑笑,伸出右手食指,很轻地点点连恰的眉心,看着女孩茫然地眨眼睛,眉间那一点褶皱散去,满意地点点头。
[别皱眉,没有那么疼,如果你那么怕疼的话,那幸好伤员是我。]
“也不是怕疼啦……也不是不怕疼,就是……疼就是疼啊。”连恰垂下视线,盯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纠缠到一块儿去的手指,“不是因为我的话,也不会这样的,蓝森先生你会和我说不需要道谢吧?但还是很想说谢谢,不是生疏意味的那种,就是真的谢谢你,不是因为关系好就可以理所当然的。”
“…………”
蓝森想,他或许是脑子一瞬间停滞了,也可能是他的脑子脱离了他的掌控。
[你可以否认的,为什么不否认?]
——否则他怎么会把这个打算烂在心里的问题写出来呢。
他问得很模糊,连恰却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证据就是她差点被豆浆呛着,反而把蓝森吓了一跳。
“那个啊……咳……”连恰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接过蓝森递来的纸巾,擦擦眼角,“……倒也不是……哎怎么说……”
纠结了好一阵子,最后连恰放弃了语言:“蓝森先生,借我一下纸和笔……我实在是说不出口啦!”
蓝森带着一点新鲜的好奇心情,把自己的钢笔和便签纸递了过去。
连恰低着头,一边写,另一只手还小心地捂住字条,不让蓝森看见一星半点儿。她看起来很紧张,涂涂改改好几次,征得蓝森同意后还撕下了好几张作废的草稿,也揉得死死的拢在一堆。
最后是折了两折的一张纸片递到蓝森面前,纸背面透出密密麻麻的字来。
“蓝森先生,能不能求你……晚上回家再看?拜托了!现在看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啦!”女孩双手合十,紧张兮兮。
蓝森看也没看把纸片直接揣进兜里,点了点头,拍拍连恰的脑袋:“你别紧张,我不看。”
“……”女孩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我们晚上吃什么?是不是该清淡点?”
话题跳得相当突兀,但蓝森已经习惯了,最后他们去吃了骨汤自助面——根据选的配料和面条种类付钱,汤底是猪骨熬的,店里飘荡着浓浓的骨头香味。
“蓝森先生,蓝森先生,蓝森先生,蓝森先生……”
“?”
连恰放下筷子,举起两只手:“我已经喊了你八次啦,你才听到我叫你,在想什么事情吗?”
她问得相当自然,蓝森也不觉得突兀,仿佛连恰问他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他确实在想事情,能力失灵的事情一直悬在他心里。
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是偶尔失灵,仅此一次,还是以后也都会失灵?什么程度的话会失灵呢?是效力减弱还是效力彻底消失?
结合之前时不时出现的小意外,蓝森觉得现在他的能力就像电线接触不良一样,时不时通电,时不时断电,可这大概应该被看作一种趋势。就像他的能力出现时,最初也是由弱到强,现在他的能力一点点失效,也许总有一天会完全消失。
这本该是件好事的,是一件他盼望了很久的事情,然而比预料中复杂得多的心情,让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出口。
他以为他会为此感到高兴的,或是一种解放了的纯粹的喜悦,可事实比他想得沉闷许多,在各种各样的情绪中,最为突出的竟然是——
“我很茫然。”
他毫无预兆地对连恰这么说。
如果完全失灵了怎么办?如果不是完全失灵怎么办?他该抱有希望吗?他该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吗?
每当他习惯并已经接受了什么的时候,就总要马上面临新的改变,而改变还几乎都是未知的。
“……发生什么事了吗?”女孩担心地问,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比他要茫然多了。
蓝森愣了一下,猛地意识到什么,摇了摇头。
[暂时不好说,可以先不说吗?]
他并不想把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沉闷传染过去。
说来有点可笑,以往都习惯于一个人闷在心里思考的事情,现在竟然有了一点不自觉的依赖习惯。
是啊,连恰是个普通人,比他年纪小,蹦蹦跳跳的像是某种可爱的小动物一样。可就是这样看起来脆弱的人,却让他生出可以依赖的感觉。
——他是不是有点仗着自己喜欢她了?
“当然啊,想说的时候再说嘛。”
连恰的态度让蓝森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他决定暂时把这件烦心事搁到一边,一个人的时候再想想。
至少,就算那只是偶然,他也没有任何损失。
吃完饭的时候还不算晚,但两个人都没什么继续逛校庆的心思了——连恰担心蓝森胳膊上的伤口,蓝森觉得说不定有更多的安全隐患。于是他们很愉快地达成了一致。
走进校门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学校里的校庆气氛——受伤情况不算严重,倒塌的金属支架也已经挪走,这并未真正影响到晚间的舞台表演,还有很多校友晚间才到,根本不知道傍晚发生的事情。
蓝森把连恰送到宿舍楼下,看着她一步两阶地跨上台阶,刷卡推开楼门,钻进去关门之前又和自己挥挥手——他忍不住笑着也挥了挥手——然后很灵活地一转身往里跑,拐个弯不见了。
还在大学的时候,他的室友有谈了恋爱的,天天往女生宿舍楼跑,虔诚无比地在楼下守望女朋友。那时候的蓝森对此相当不解,可现在他有了全新的认识。
从宿舍区走出来的时候,蓝森和一个迎面走来的女人打了个照面。
他觉得对方有点眼熟,于是多看了几眼,对方也看到了他,却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蓝森?正好,你也来校庆啊!”
“?”
对方使劲摆着手:“不会吧你不认得我了?大学一个班的同学啊。我堂弟也在这上学,校庆我就也顺便回来看看……不说这个了,你下周日有空吗?”
让蓝森真正想起她的,并不是她的样貌或是姓名,而是这种装了加速器一样的行事作风。他还是没想起对方叫什么名字,但他决定假装自己想起来了,并郑重其事地点了一下头。
他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写了四个字:[晚上有空。]
“晚上有就行了,我们商量这段时间班里聚聚,微信群里一直在说,你根本没看吧?”
蓝森无辜地摇了摇头。
“那就周日晚上了,具体时间地点到时候微信群里会说,你记得开群看看啊。要不是正好逮着你本人,估计我们还是约不上你!”
蓝森想了想,他也确实很久都没有同学聚会过了,毕业五年各奔东西,有时间聚一下也好。反正蓝色森林关门时间早,只是一个晚上,应该问题不大。
于是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同学聚会的邀请。
记不住名字的女同学千叮咛万嘱咐之后终于放过了他,蓝森长出一口气,手往衣兜里习惯性地一插,忽然摸到那张叠了两叠的纸片。
他等不及回家再看,在学校里找了个路灯就站在那就着灯光打开了。
[为什么不否认……蓝森先生你是说在校医院里被护士误认的事情吧?说实话,当时人那么多,时间很急,刻意要否认的话就显得太奇怪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虽然我们现在并不是那种关系,但是我觉得要是我特别去否认的话,蓝森先生你会不会难过啊?这么一想就没有说了……如果你不会的话就假装没看到这句,但是不要告诉我!那太尴尬了!
如果会的话也不要告诉我吧……那还是很尴尬!]
——你见过站在路灯柱下傻笑的男人是什么样子吗?
——那你现在见到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