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荡漾,被浸湿的衣角浮在水面上,随水波晃来晃去。
这个站在白石池上头的男人一身白衫,比起那几个一身白的北海上溟宗弟子,他更像是穿了一身丧服,素得一点别的装饰也没有,样貌白净,却不让人觉得文绉绉,而是鬼气森森,要是再来点阴笑,活脱脱就是一个白面无须的反派。
无香殿的主人杜蘅,这是在给谁守丧呢。
上辈子也就见到过这个师叔一两次,一直给谢凌恒一种不阴不阳的感觉——不是说娘娘腔,就是脾气性格很奇怪,上一秒还对你笑,下一秒就要你滚,情绪极端不稳定,身边连个可以传召的弟子也没有——反正他最好是别人都别来打扰他。
“你是谁?说话。”
杜蘅冷着一张脸,看看眼前这不复原本模样的池子,再看看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头顶仿佛出现了一朵无形的蘑菇云,里头塞满了一触即怒的火。
谢凌恒大概知道了,这里应该是杜蘅最看重的流烟池,坐落在无香殿的南侧院里。
这池子里掺杂的是开在上古浑夕山上的名花流烟梦里的凝露,汲取起来还挺不容易——并不是每朵花都有。
主要能净化万般污浊,留下精粹,这个大体的温泉水也是天然凿出来的,这地方可以说是杜蘅最为看重的地方。
他记得制香中有个步骤叫做“去秽”,杜蘅多半用的就是这池子里的水。
这样一算,现在等于他说什么都会惹怒杜蘅,谢凌恒心道,“很有可能是前面那个陷阱有问题,旁敲侧击几下就到了这地方——很有可能是正好连通的。”
这个误打误撞,有点让他头疼。
见谢凌恒迟迟不肯说话,杜蘅料定了他就是个偷偷潜入这里的小贼,再说这池子他肯定也是不能再用了,思及与此,他根本是压不住心头的火气,袖子一抖,一股无形的气流和温泉的雾气混在一起,成了一个磨盘状的雾,直直朝着谢凌恒头顶就压了下去。
别看现在是一团雾气,可真压下来就是实实在在的磨盘,不被砸成南瓜饼才怪。
这里又没人可以帮自己。
情急之下,谢凌恒手指一勾——池子里的水一股脑儿的窜了出来,变成一支尖锥,一把刺穿了那磨盘雾。
他趁机往水下一切,解开脚下的束缚,借着石壁的力,脚一蹬,游到老远去了。
看不出,还挺有两下子!
杜蘅眯了眯眼,脚尖踢了踢这流烟池的白石壁,皮笑肉不笑,“这么有本事,不如试试这个,如何?”
他既然在外布满了机关,室内怎么可能没有,就在他启动这个机关的一瞬,这个池子中间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看来是打算把谢凌恒跟这个水一起流放出去。
周围也没有什么可以稳固身体的东西,谢凌恒觉得自己就像是快要沉入海底的一叶孤舟,可越到这种紧张时刻,他脑子反倒越清明——他必须要把那个缺口填平了,不然他迟早被这个杜蘅像冲马桶似的冲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谢凌恒却觉得周围的温度都冷下来了,甚至还响起了“卡滋卡滋”的冰冻声。
冰、冰冻声?!
谢凌恒背过身,也顾不上把后背留给了杜蘅,只见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一个白绒绒的小毛球,它漫步在温泉水上,脚下走过的地方迅速结成了冰。
“先别过来!”
不想自己被冻成冰雕,谢凌恒打算在这冰冻过来之前跳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以肉眼可见,他的睫毛上都凝起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他保持住一个手撑冰面的动作之后,整个人都不能动了。
总感觉,这个状况,他上辈子好像也发生过?!
被水打湿的里衣本来就会变成半透明,更何况谢凌恒是把整个后背都从水里扒拉了出来。
收回藏在广袖里的袖里刀,杜蘅盯着谢凌恒的背,像是看到了什么,眉心皱成一个深沉的“川”字,他看向那个小毛球——打算英雄救美的小月月,眼中微光闪动,悄无声息的撤回了机关。
小月月走到谢凌恒面前,确认冰面好像是被它冻得太严实了,谢凌恒整个人算是动不了了,只有瞳仁在转悠个不停。
“有意思。”
杜蘅勾起唇,就在这个时候,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被打破的声音——他下意识的往旁边一避,只见身后的墙被破开一个大洞。
从兽形化成人形,白英身后还紧跟着另一个人,身姿挺拔,一身雪青,手中还执着一把雪白的弓,他拉起弦,朝着流烟池的方向,连发了三支熊熊燃烧的箭。
他冷肃着一张脸,直接和杜蘅撞了个照面。
杜蘅眯起眼,“尹乘月?”
“是,弟子拜见杜师叔。”
“拜见?!”
余光瞥了眼那个破开的大洞,外头的晨光渗透进来——不知不觉折腾了一宿,竟是夜尽天明了,第二天了。
“好一个拜见——你可知这里是何处?!陵苕世子,你耍脾气没人管你,可这里,是我的南侧院,这样不请自来,呵,平日里你师父平适就是这么教你的?!”
正愁一肚子邪火没地方撒呢,杜蘅向来也是牙尖嘴利的人,他对着尹乘月没好气地骂道,“还不快点滚!”
火云箭上的三昧真火触上被冰冻住的流烟池,发出吱呀吱呀解冻声,周围的冰面也开始出现道道龟裂——谢凌恒身上的冰终于融化了些,也不再觉得这样冷了。
幸好这是真的冰,像有些厉害的术法,施放的冰就不是真的冰,而是长得像冰一样的假冰,是用体内灵力叠压出来的。
那术法叫做“凝魂雪”,无论如何都融不化,被施放的人就和木头人似的冻在那里,意识都有,就是不能动,只能是施术人来收回灵力才能被解救。
这个术法,上辈子的谢凌恒是会的——毕竟也曾是有过罕见先天水灵的人,只要和水有关,他都能一手抓。
他也听到了杜蘅在骂尹乘月的声音,心道,“这下可好,尹乘月肯定要生气了,他总不会不顾辈分,气得把杜蘅打一顿吧。”
不过,他更想知道是谁把他带到这儿来的——难不成是小月月,它消失的那一段时间,是去找援军去了?!
……若说这小东西是灵兽,光看外表那就是幼年期,根本不可能开启灵识,可种种迹象表明,这小东西分明有人的智商,那还真是奇了怪了。
可迟迟他都没听到尹乘月反驳杜蘅的声音,像是默认了似的,身后响起水花晃动的声音——应该是又有人下水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跑了?”
耳边炸起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冰面快要融化之前,谢凌恒把小月月掠到不远处的壁池边上,里衣的领子被那人往后一拎,“回去再找你算账。”
被水一浸,一泡,再一冷一热,单薄的里衣本来就松了,被他这么一扯,干脆直接顺着谢凌恒的后颈滑下来,露出两侧白皙光滑的肌肤,半透明的衣料哗啦滑到了他的肩头,而被这流烟池水一打磨,泛着微微莹润的水光——尹乘月呆了一下,脸不自然的青白了一瞬,然后迅速弹开了手。
可视线范围是不受人控制的,看到对方的后背……那基本是无可避免的。
“凤栖迟,你背上——那是纹得什么?”
好在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另一样东西给吸引走了,尹乘月死死盯着谢凌恒的背脊,隔着一层半掉不掉的里衣雾里看花,就算是隔靴搔痒,半点不解心头郁结。
在一旁白英瞪大的眼睛中,他伸出手,一把扯下了谢凌恒背上的衣服。
“你干嘛——?!”
还没等谢凌恒好好说句话,背上就一凉,他还从来没被一个男人这么放荡不羁的扒过衣服,最主要现在扒衣服的还是尹乘月——顿时心情仿佛日了狗。
此刻小月月琥珀色的眼眸满是冷意,一副恨不得下来把尹乘月给冻成冰雕丢出去的模样。
虽然这个图腾颜色很淡,但还是能看出个大致形状,有些泛浅金红,麟前鹿后,蛇头鱼尾,五色备举,头顶凤冠,三束华丽的尾羽蜿蜒落在云端上,正展翅高飞——这是一袭完整的凤图腾!
而这个图腾……
“又是一个凤体。”
身后响起杜蘅冷冷淡淡的声音,尹乘月苍白了一张脸,霎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凌恒完全没注意他们的对话,他在思考自己的事,想到在这个流烟池子里,他调动了灵力都没关系,胳膊上的封灵咒不但没蹦哒出来,反而还又稍稍减淡了些——多半是这个流烟池里的凝露可以去秽。
封灵咒本身就是一种不怀好意的咒术,大概就是,在这个池子里,他可以稍稍动用一些术法,因为封灵咒暂时被这个池子给压制住了。
挂在身上唯一的里衣就这么被尹乘月大喇喇的扯下了,无论怎样,没经过他同意就都算是活脱脱的调戏啊!
新仇旧恨,此时不报复,更待何时!
这个时候尹乘月正好没反应,谢凌恒在心头默念了几句术语,底下的水自发凝成一把扇子——以极快的速度举起这把扇子,他挣脱尹乘月的桎梏,转过身,轻轻一挥!
无数细密的水针朝着尹乘月铺天盖地的冲了过去,但谢凌恒控制好了,绝对不会伤到对方的眼睛,多余的,说不定能让他身后的杜蘅一起享受一下。
不过,他自认为,打中尹乘月的几率不大。
唉,要是他上辈子的武器还在就好了,绝对用得比这个灵力凝出来的顺手啊!
就在谢凌恒正哀叹的时候,尹乘月却像是没有丝毫反应似的,只是怔怔的看着这满天水针——
竟然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