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镇上住,老家还有一所老房子。当初老爸为了供我和哥哥上学,差点把老房子卖掉,是爷爷坚决反对才没有卖。爷爷其实是为了那一亩三分地,房子产权没了等于地也没了。爷爷种了一辈子的田,对田有很深很深的感情,当初老爸承包了学校里的养猪场,一年能赚个五六万,但人手不够,叫爷爷放弃种田来帮忙,爷爷不同意,但在农闲时期总是会来,还帮忙造了一座灶台,用来煮猪食。二叔当初在镇上开了一家饭店,一年也能赚五六万,同样叫爷爷来帮手,不要再种田了,可爷爷还是舍不得种了一辈子的田,但在农闲时期也常常来饭店帮忙,一分钱回报也不要。二叔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爷爷常说:“我种田能挣点口粮,只要有田就饿不死,一年还能落个一万多块钱。你们顾好下一代就行了,不必管我。”老爸和二叔确实是这么做的,他们也没有能力上养老,下顾小,一直都是只顾小,不养老。爷爷也很体谅他们的经济状况,从无怨言,七十二岁了照样种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替老爸种那一亩三分。老爸只要有空就会赶回来帮忙。
爷爷奶奶过生日,或者过年的时候,大姑,小姑,老爸,二叔都会送点钱,但平时不给。我相信他们也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既顾小也养老,可他们所做的是什么表率?指望下一代都是圣人吗?指望他们看不到上一代对上上一代的所作所为吗?只言传,不身教,一面只顾小,不养老,一面又指望下一代既顾小,又养老,这简直就是一种恶性循环。到时候下一代也会有样学样,别人说他的时候,他会反驳:“我老爸老妈也是这样对爷爷奶奶的啊!”
爷爷要不要钱是一回事,他们给不给又是另一回事。虽然爷爷是个十分要强的人,绝不会开口要一分钱,但他们必须一次次地给,直到他开始接受为止,就算是做给别人看的也值了。别人看了会羡慕爷爷的后代多孝顺啊,也羡慕他们有个多伟大的父亲。可实际上呢?毕竟爷爷已经七十多岁了,在村里超过七十还种田的只有爷爷奶奶了。
我在镇上的家里待了两个多月了,期间爷爷打电话来叫我回老家看看,我却不想回去。奶奶过生日,我也犹豫不决,老爸非逼着我才回去,但回去当天又回镇上了。我不想让家里那么多亲戚长辈看到只有我这么一个年轻人待在家里,而其他年轻人这时候都在外地上班,只有到过年才回来。
我对亲情这个东西好像很麻木,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无情的人,可能是我的情感太隐秘了,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性格问题,不想用行动来表现情感,总觉得虚伪,发自内心的情感不应该用不发自内心的言行去表现,一旦表现就不是发自内心的,就是虚假的,言行一般都是虚假的。每个人的一言一行都或多或少经过设计,至于内心真实的想法,谁也不得而知。比如二婶总是背地里埋怨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也背地里抱怨说他们寄回来的钱太少,经常自己掏钱给小鱼买书包啊,文具盒啊,还承担了部分生活费,除了寄给小鱼必要的学费和生活费,二婶一分钱都不愿意多给,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谁对谁也不是真心对待。所以说情感这个东西要么是真,要么是假,言行都是表面功夫,内心只有自己知道。我呢?我是个不善于言表的人,但情感是真的,爷爷奶奶应该很清楚,我很爱他们。
一个人从生至死,说到底也只能靠自己,靠别人养,那是懦夫的表现。爷爷只要身体扛得住,就一定继续种田,尽量不给子女添一点负担,有时候还倒贴帮他们一把。我觉得爷爷应该是这么想的:如果真的不种田了,完全靠他们给赡养费,那么就得看他们的脸色了,干点什么都得听从他们,虽然他们表面上不说,但背后肯定闲言碎语一大堆,尤其是两个尖酸刻薄的儿媳(包括我老妈),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咒我这个老不死的呢!只有经济上独立了,不给子女添负担,子女才会对我尊敬。我不仅仅是为了挣点口粮而种田,还为了赢得子女发自内心的尊敬。
想归这么想,可爷爷有时候也感到力不从心了,买一堆仪器啊,药啊,哪里不舒服就自己治哪里,从不上医院。他那个仪器有核磁共振的功能,叫什么蓝光八卦治疗仪,比如腰疼就振一下腰,腿疼就振一下腿,头疼就振一下头。爷爷奶奶常常叫我们也试一下,确实有点效果。
在家里待着其实挺无聊的,刚回来那几天可以说是休息,缓解一下长期工作的疲劳,可一个多月过去,整天无所事事,除了睡就是吃饭啊,玩手机啊,电脑啊,我又没有什么朋友,也不出去玩,整天就待在家里,把门关上。再说街上很少有年轻人,年轻人这个时候都在外地工作,本地根本没有什么年轻人。这个镇子一点发展也没有,五年前什么样,五年后就是什么样,死气沉沉的。除了过年的时候,一大帮年轻人回来,街上热闹许多,一到了大年初四初五,他们又都纷纷返回那个不属于他们的城市,却要在那里活着,喧闹而繁忙地活着。谁愿意待在安静而萧条的农村呢?老家不是家,而是过年的时候亲朋好友团聚的地方,聚一下之后又天各一方,彼此不联系。年轻人在不是过年的时候回家,要么就是有事,比如结婚啊,办证啊等等,回家可以,但若是长期待在家里,又不是生了什么重病,别人就会有闲言碎语了,什么啃老啊,在外面混不下去啦,太懒了啊等等。我不出门,也不回老家,只是待在家里,就是不想面对那些人,那些废话。我又不吃你的,住你的,你凭什么说三道四的?
我是八月份回家的,本打算十二月就回到上海去找工作,继续上班。但天气变冷了,玩也玩习惯了,年关也近了,索性过完年再走吧!这一待就待到了第二年的一月,堂弟小鱼都上大学上了一个学期回来了,他走的时候我在家,他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家。
老爸说小鱼的头发太长太乱了,叫他去剪一下,小鱼总是模棱两可,最终也没有剪,十八岁的小伙子嘛,最在意的就是外形了,长长的头发显得更酷。老爸叫我跟他一起去剪头发,马上要过年了,头发太长就容易乱,蓬头乱发地过年也不太好。可到了理发店,只有我剪成了超级短的短发,接近光头了。而小鱼还是没剪。年轻人嘛,总有点我行我素的个性。我是比较喜欢短发发型,因为我总觉得一头乱发像烦恼一样堆在脑袋上更令人烦躁,但我比较喜欢长头发的女生,女生长发披肩的样子最动人了。
堂弟在我家待了两天后,老爸就叫我们一起回老家去了。我一个人是绝不愿意回老家待着的,那么多亲戚,长辈都在老家呢,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一个年轻人什么事都不干,待在家里太不像话了。跟堂弟一起回家倒是可以,其他兄弟姐妹也差不多要回来了,回家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不那么不自然了。
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天气越来越冷,我和小鱼常常赖在床上玩电脑,老家没有网络,之前在镇上就用电脑下载了很多电视剧和电影,用手机安装了很多单机游戏,免得在老家待着太无聊。但即使整天看电视,玩游戏,时间长了也没什么意思了。农村生活确实挺无聊的,又没有什么超级市场,又没有什么游乐设施,除了山就是水,一望无际的稻田,小时候玩得还是很开心。农村孩子的童年不比城里孩子的童年无趣,我小时候反而觉得农村比较好玩一点。堂弟小时候去城里玩过,除了去一些有名的景点逛一逛就是待在二叔租的“笼子”里,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笼子”里。外面都是钢筋水泥,也没有熟悉的小伙伴,所以去玩了一个暑假之后,堂弟就再也不愿意去城里了,宁愿待在农村,抓抓鱼啊,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啊,做做暑假作业啊,总比在城里被关在“笼子”里好玩多了。
可现如今我们长大了,童年时代的那些有趣的事都感觉没有兴趣了,玩也是玩从城里带回来的电脑啊,手机啊,连电视机都很少打开看一下。那些从小到大踩过无数遍的乡间小路,那些小时候抓过无数鱼儿的水塘,都成了我们遥望的记忆,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去走一走,看一看了。也许站在门口望了望,马上又回去继续玩电脑,玩手机。爷爷奶奶像仆人一样供我们吃住,还帮我们洗衣服。有时候我觉得待在家里有一种罪恶感。爷爷奶奶其实希望有人陪陪他们就好了,累一点也没关系,一年到头都没有人理会,好不容易盼到过年了,一大家子人在一块儿聚一聚多好啊,辛苦也辛苦得幸福。而幸福换来的是新年之后的人走茶凉,人去家空,又只剩两个老人在家里寂寞守候。
过了半个多月后,同龄的兄弟姐妹们都回来了,有的早早就辍学打工了,有的还在读书,读研究生。我大叔的两个儿子都考上了研究生,而他在三年前就过世了。他是我老爸的堂弟,临死之前抓着我老爸的手说:“哥哥,我不甘心啊!把我带到县里面再去治一治吧!”他患上了脑肿瘤和肝癌,医院直接判定了他的死期,不到两个多月,一定要治疗的话至少得三十多万,那时候他两个儿子都在上大学,经济压力非常大,况且医生说就算治好了也很容易复发。权衡轻重缓急之后,大叔决定放弃治疗,把积蓄留给两个儿子上学。回老家拖了一个星期后,大叔就撒手人寰了。那天晚上大妈守着大叔,大叔半夜十二点还自己起来上了个厕所,平时根本连动都动不了的,到了凌晨两点多钟的时候,大叔在睡梦中就断了气。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是我堂哥,一个是堂弟,当时还在上学,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堂哥第二天赶回来,跪在床边抓着他爸爸的手,哭得抽筋了,堂弟也哭得很伤心,周围的亲朋好友无不动容,把他们拉到一边,细心安慰。大叔活着的时候跟堂哥堂弟的关系并不好,还动手打过他们,但毕竟他为了他们在外没日没夜辛苦工作,以至于积劳成疾,再差的关系也阻碍不了血浓于水的亲情,人已逝,只剩下永生难报的恩情。堂哥在自己的QQ签名上写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只有真正失去了至亲的人才深有体会。
我们几个堂兄弟很少很少有机会见到,都是从小玩到大的,现在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学习和生活,对于故乡的记忆只剩下冬天了,因为过年总是在冬天,我们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小时候记忆中的青山绿水在冬天总是枯黄了,鸟兽虫鱼在冬天都藏起来了,记忆中的故乡仅限于记忆中,再也难以亲眼重温。谁会无缘无故放下手中繁忙的工作,专程在夏天回来看一趟故乡的青山绿水,鸟兽虫鱼呢?谁也没有这个闲心,因为闲不下来,谁也没有这份情愫,因为忙得几乎无情。
他们宁愿请假,或者放长假期间去所谓的风景名胜游玩,也不愿意回老家看看,好像只要打点钱回去就算是孝敬了。只有过年才是专属于回家的时间,其他时间回家都没有那种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