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是灰烬与尘埃,
你幽深的瞳孔,跳跃的火焰。
我的尸骨沉浮在火河旁边,
凝固的血与灰同化了时间。”
叹息般的歌声从岩浆之下流出来,每一句都负载千钧,然而,作为一个合格的魔鬼,艾维尔是这么做的,他掷出手中的钢叉,像用钎子把正在煮的肉压到锅底一样,把那个声音压到更沉重的地方,而叹息的声音连泡泡都不能在岩浆上冒出来一个,便彻底消失了。
“学着点,肥羊,这种还有心情唱歌的把他往下了摁。”艾维尔扭头向希德示意,随后将钢叉换了个地方,在岩浆中用力搅动后挑出一具燃尽了脂肪与肌肉的残肢丢上岸,而那具残肢在离开岩浆的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生命力。
“像这种的捞出来,如果他们黏在一起了就分开,等他们恢复后再丢下去。这么简单的问题就算再蠢也该明白了吧?肥羊!”
以上这个初级魔鬼工作训练的过程之所以会出现,就像艾维尔所说的,的确只有一个原因,希德太蠢了,或者说,作为一个活人他不太明白作为魔鬼的心理状态。
最开始的时候,希德按照艾维尔的说法将露在岩浆外面的躯体压下去,可没过一会他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暴露在外的肢体似乎是一个整体,他们就像互相对映的跷跷板一样,压下去这边的手,作为对映的脚就会露出来,而独立的残肢似乎陷在岩浆中一样,无论如何也不能撼动半分。
而成功把对手或是同伴压到了岩浆之下的艾维尔一见这笨手笨脚的样子立马冲过来飞起一脚,试图同样将希德踹到岩浆底下,而希德的反应力明显比魔鬼优秀,他侧身一避就着手中的钢叉向这艾维尔后心捅过去,的确击中了,钢叉甚至穿透了艾维尔的身体,然而,没有声音,没有血液喷溅,没有肌肉撕裂的声音。
艾维尔带着那柄钢叉直起身来,顺手将它抽了出去,那柄钢叉同时在他手中化作通红的铁水,没有伤口,希德甚至看见那双燃烧瞳孔中轻蔑的微笑。
然而,艾维尔却没有反击,而是在希德面前演示了一套魔鬼的工作方式。甚至在看见希德脸色之后解释一句:“我们是不死的,在最终的审判来临之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摧毁我们,就算是神,也不行。”
“唔……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没有钢叉,我怎么工作呢?”希德满脸苦恼。
“呃,拿去吧!你这个废物!”艾维尔愣了一瞬间,随后恶狠狠的将自己的钢叉丢给希德。眨眼之间,他飞到那群玛各之间,在希德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团燃烧的火球。
“神说,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罪,那样漆黑又深重的罪孽,哪怕是耗尽冥河全部的水源也无法洗净,大地上的生灵应当遵从神的旨意,每日以三的倍数反省自身……”希德飘在岩浆中默念丢弃了很久的主神福音书,同时发自内心的反省自己的罪孽。
只有真正深处地狱的人才能明白地狱的可怕,用钢叉一件件挑起人体,硫磺与火焰的味道和罪孽的味道无限接近。那些刻意丢弃的记忆一件件重新浮现。
那个燃烧的夜晚,我到底做过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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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夏天的夜晚,空气却很凉。
二十岁的希德刚刚进阶为八级大魔法师,无比的年轻,无限出众的天资。他是众人追捧的对象,所到之处明里暗里总是追随着或是艳羡或是倾慕的目光。短短一段时间内,他似乎得到了一切,来自下层的赞美与来自上层的肯定似乎为他捧来了掌握世界的权柄,只要他愿意,顶端那几个位置中一定有他的一席之地。
然而,他却总是很惊恐,使他面色苍白嘴唇干裂那种惊恐,类似于死刑犯对于临刑时间那种惊恐。
如果你希望得到什么,总得失去什么作为代价。希德希望得到的是作为魔法师的天赋。事实证明他的确得到了,那么将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这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要知道十二岁以前的希德只能作为一个资质寻常的魔法学徒跟在一名三级法师手下打杂,如果没有其他变故的话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不过是和自己的导师一样,在四五十岁上下成为一名三级法师,再好一点的情况是被个乡下小贵族招揽过着受人尊敬又衣食不愁的日子。
而一切的改变是因为一个实验引起的。
某一天,希德的导师做了一个实验,来自他灵光一闪想法,人体与元素是否能融合。如果成功那么魔法师不久可以批量制造了吗?实验道具自然是导师唯一的学徒,希德。与最容易被捕捉也性质最不稳定的火元素。
老实说,希德曾经最亲和的元素是光元素,之所以选择火元素只是因为导师取材方便。
别奇怪,希德是被导师捡来的,而导师对于这个捡来学徒的定义就是:我养大了你,给了你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作为回报你为我做什么不都是应该的吗?当然除去这一层来说,魔法学徒对于魔法师的作用的确是各种实验的现成材料。
古奥的法阵画在地面上,站在其中的希德被涂满各种扭曲的咒文,随着导师的动作一个接一个的火元素缓缓进入了希德的身体,最开始的时候,希德只感觉到身体中涌动着一阵阵暖意,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阵暖意渐渐变得滚烫,就像血液燃烧起来了一般,先是大颗的汗水落下,后来变成了透明的油。
希德没有出过声,由最开始的忍耐到后来的没法发音,老实说,就算求饶也没什么用,这一点希德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他干结的喉咙似乎和食道粘连在一起了,自己似乎正在从内部被蒸干,眼部的黏液龟裂,蜘蛛网一般的纹路覆盖上去,希德没法闭上眼睛,模糊的视线中,自己导师带着狂喜的动作一直没有停止。
而导师稳定得近乎命令的声音却不断从遥远处传来:“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坚持住……
希德无声的对自己说,视野接受到的光线却渐渐模糊了。
很久很久之后,他醒了过来,模糊的视野中没有导师的影子,周围一片赤红,蒸腾着向上的红色既像火焰又像鲜血。
“希德·布拉克。你得到了一个选择的权利。”
蒸腾的气息带着声浪冲击着希德的耳膜,他惊恐的转头,似乎在一片模糊地赤红中找到发音之处,并没有结果,声音是从四面八法冒出来的,又无比统一的进入他的耳朵。
“选择你想要得到的,然后,在某个时刻失去等价的东西作为代价。”那个声音无视希德的反应继续说:“或者,拒绝,继续你悲惨到令人叹息的命运,最终惨死于疯狂的实验。决定吧,希德·布拉克,你的命运将在选择改变的同时改变。”
希德沉默了很久,十二岁的他虽然不甚明白改变未来的命运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过,最终死于疯狂的实验这一点,希德是听懂了的,甚至他隐约的觉察到这预言的准确性。希德终究是不想死的,于是他点点头,向着那个虚无的声音坚定的回答:“我希望成为魔法师,比导师厉害很多很多倍那种!”
“你会成为魔法师的,当你真正明白的魔法的真谛时,渺小的或是伟大的将自动在你眼前区别开来。现在,启程吧,你的命运刻在神的石板上,每一步都注定辉煌。”
明明身处高温的希德却抖了抖,十二岁的他听不懂辉煌或是伟大,只觉得这句话带着可怕的预兆,命运随后就顺着完全不可控制的方向落下了,于是他急急追问:“到底要拿走什么东西呢?对我好的,还是不好的呢?”
“哈哈哈~谁知道呢?”声音随着消去的赤红渐行渐远。
直到视野恢复清晰之后,希德才确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灰蒙蒙的旷野,低矮的草皮呈没有生命的灰黄色,远处亮着灯的地方似乎是导师的小屋。他揉了揉干涸的双眼,转身向着那片漆黑中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所以,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不过半个小时之后,骤然腾起的烈焰吞噬了包括那座小屋之内的一切,几乎点亮天空的火焰在死寂的旷野上孤独又寂静的燃烧了很久,很久。
二十岁的希德惊恐的原因在于,他重新见到了那片发亮的赤红,有时候是在梦中,但大多数时候是在恍神的瞬间,到最后,那片赤红似乎就生活在他的眼角,哪怕只是稍稍换个角度就能灼烧眼球。
满身烂账的赌鬼最害怕见到债主,尤其是躲避多年的债主,希德终于体会到了这种恐惧,多少年来,他借走的东西终于临近归还的时刻,而要归还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