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身体抱恙,朝中大小事务便有些懈怠。韩王进献了一只浴盆,说是以薰貉木雕成,疏骨通经,能解疲乏。可这浴盆虽然珍贵,长度却只有五尺,奈何堂堂男儿,躺进去便有些费事。叔父转手赏给了我。
这浴盆上雕着九州万里江山,细致处如米上刻字,栩栩如生,引的我宫中男女老幼全体抢来观赏,一片惊叹。
重浔闭上眼睛,舒爽地叹了一声“啊——”,缓缓躺进了盆里。
“这手感,质地,雕磨出的盆底曲线,正好和身体相合。”
阿九厌恶地看着他:“你赶紧给我出来,大半个人都在盆外晃荡着,叫人看见成什么样。”
重浔继续闭着眼睛,一脸幸福道:“我今晚就睡在这里了。泡上花瓣水,比什么床都舒服。”
我木然道:“等睡到明天早上你试试看,别人都是落枕,你倒是新潮,落盆。”
阿九道:“听着也难听。落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生孩子临盆了呢。”
重浔睁开眼睛,不满地踢晃着,啧啧道:“你说你们俩,说话一个比一个难听。”
阿九翻了个白眼:“忠言逆耳,你也该长长心。”
我道:“出来吧,省的等会你临盆了。”
重浔咬牙切齿,竖眉瞪眼,哼哼着翻出盆来。三人到了书房,我正提起笔,却听他感叹道:“你们都耽搁成大龄老女了,一个十八一个二十,过两年还得罚款。俗话说的好,桃花运不济,就要在性格上弥补一些。你们俩虽然容貌都确实不错,但性格上也太不宜室宜家了些,成天一个喊打喊杀舞枪弄棒,一个碎嘴刻薄喋喋不休,天下男子哪里敢要。”
仿佛听见了阿九磨牙的声音。我一掌下去,不小心将砚台拍成碎块。
我气的笑道:“你自然不愁,性格宜室宜家,果然天下女子争抢着要。等明日冬宴,好好应酬一番安国公的千金罢。”
宫中每年冬宴,都会宴请京中近宗皇亲和公侯家的公子和未出阁女儿,以表皇家天恩浩荡,同时正是小雪的节气,百姓人家每户得朝廷所发的腊钱。“腊钱”不单是钱,还有各色八宝粮食和一些腊制品等。
正巧今年冬宴,安国公女儿夏姑娘在宫中,自然一同赴宴。我看着手中长长一张人命单,不禁有些犯愁。
这次冬宴,火药有些猛烈。
如琢推病不去,他妹妹令筠却是要来的,可少羽也同在宴上,便有些让人焦虑。这两人如何纠结且放下不提,我宫中还储着一位痴心重浔痴心道呕血的夏姑娘,且她自从入宫,重浔就以极高的躲避水平,成功避开了她每一个眼风。他二人此次却不得不一同出现,让人担忧夏姑娘是否要爆发。
我从未觉得大周民风开放有什么不好,而如今却希望能像梁国一般注重礼法,男女绝不能同席吃饭。
我敲着脑门,对小太监道:“去对沈贵嫔说,这两位绝不能近距离放在一起……”
重浔大大咧咧过来道:“你担心什么,我们都已经合计好了,此番绝不会有什么出格事。”
我担忧地抬起头:“你若不说这句话,我倒还有几分希望……”
重浔将手一挥:“你且别去管这些事,倒是好好看看明日那一百八十道菜。”
正巧另有一个小太监送来沈贵嫔列出地席位图,我一看眉头舒展。
太后虽然开了金口,将田婕妤晋为德妃,然而这位新晋的德妃很没福分,册封第二日就躺倒了,生了极重的伤寒,连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自然不能统摄六宫。叔父顺水推舟,将权柄交到沈贵嫔手中。
虽然安排的好,但有几个关键点却未把握住。这自然不能怪贵嫔娘娘,她深居后宫,平日恐怕对这些闺阁女儿中的事不甚了解。我拿着图去找她细细讨论,足足雕琢了一个下午,最后出炉的这张席位图,我不禁大大舒了一口气。这等位次安排化开了所有犄角相对之势,确保每一位即便相见也不能随心所欲。所有的眼风,所有的躲避,都被旁人和柱子挡了个结实。见缝插针,拆东补西,恐怕作为行兵布阵图也可。
拂尘叹道:“不知明日可会有什么枝节。”
我随口道:“只要按照往常来,便不会生什么枝节。从前婶母——”
窗外大雪,我微微失神,眸心黯淡了下去。
重浔别过脸,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哽咽。“万事无需你担心,咱们看看菜谱罢。”
华灯高悬,垂地的深红祥龙合欢绣鸳鸯软帐层层叠叠拖曳,轻罗软罩金钗玉履的美人款款入了大殿,一片天地雪白中,鲜衣怒马的公子王孙昂然如初阳。
只是今日小雪,天寒地冻,唯有我与阿九重浔三人穿着厚实。而那些姑娘们……在寒风中哆嗦得恍如雪后残梅,看的人心里过意不去。
按照公公的指引,若是他们款款落座,便不会有什么烦恼事。看着满殿青春男女,颇有些过来人的感慨。情这一字,不沾便是最好。这世上有些人,只一眼就让人生出妄念。看到了便想靠近,靠近了便想得到,得到后便想握于掌心,此生不足,是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情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
孤为了你们将来的心理健康考虑,操碎了心了。
正在这么满意盘算,却听身后传来几声尖叫。我心中陡然一颤,心道不好。
几个纤弱的姑娘滑倒在廊下,秀眉紧缩,痛得难以张口。忙有人上前搀扶,可姑娘柔柔抬起胳膊,却又无力垂下。
看样子,是伤到筋骨无法起来了。
太医匆忙赶到,将几个挪到里屋的女眷一番诊查,沉痛道,天冷地滑,骨头错了位,怕是多有不好。
我安抚了这厢,回到宴会当中,却立在当地。
座次全变了样。重浔对面便是含羞带怯的夏姑娘,令筠左手坐着少羽,正一口口喝闷酒。
耳边已有尖细的太监声高唱我的名字:“熙桓公主到——”
看那一张张明晃晃的人脸,衣着鲜亮的众人一一矮身下去问安,我牵扯着僵硬的嘴角,在层层叠叠的罗锦中分花拂柳,终于落座。
夏姑娘是个温柔绵软的人,平日说话细声细气,三句话以上就脸红如煮,让对方也颇为不好意思,总觉得同她说话就已经是霸王硬上弓。重浔是个心眼好的孩子,看她瞧着自己半晌不言不语,忍不住开口道:“这道酸笋鸡汤熬了两个时辰,味道——”
夏姑娘手中调羹“叮当”一声掉在桌下,脸上泛起一片绯红,低头捻着衣角。阿九轻轻附到重浔耳边,劝道:“还是别说话了,叫她好好吃饭罢。”
少羽却是别然一番风情。他本来酒量就浅,如今已经喝的面红耳赤,几番扶不到桌子上。令筠夹着菜一口口的吃,目光就像牛皮糖一样粘着,看得我浑身滚烫滚烫,替少羽热的慌。
然而少羽却浑然不知,他喝多了以后酒兴大发,诗兴也大发。可别人诗兴大发都是自己高声朗诵,他是满场飞,逮着人就要和诗。偏偏他抓着的人多是家里行武的纨绔子弟,这帮人平日不求上进,凭着家中爵位饱食终日,叫他们握笔不如叫他们握筷子。
大将军玄真的重孙正巧被他抓着领子,这位玄公子左摇三晃,吓得酒也醒了,连连摆手:“王爷,在下……在下不会啊。”
少羽脸上是狰狞的笑意:“玄大公子,来一曲儿吧。别人不说,本王却是知道,你在十秀楼包的场子少说也是千金之数,每个月在里面听二十天的曲儿,怎么能说不会呢。”
众人脸上皆是一惊,女眷不由得用绢子捂着脸哧哧笑了起来,男宾客都是一脸不怀好意。
上首的沈贵嫔轻轻咳嗽两声。
“本宫好奇,临臻王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羽转过头,向沈贵嫔拱手为礼,轻挑着眉眼道:“娘娘以为,爷们知道彼此这些寻花问柳之事,是从哪得来?”
场中嗡嗡之声大作,诸人交头接耳,无数含义叵测的眼风飘在他身上。沈贵嫔遥遥坐在正席,毕竟涵养功夫极深,微微一笑道:“可见你们平时交好,这等风流事也彼此知晓。”
这不过是给他找个梯子下。然而少羽掀翻了这梯子,十分豪放道:“那自然是因为……小王也是此道中人,恐怕小王摘得姑娘芳心,呵——”他随手拈花,放在面前嗅了嗅,“不亚于玄公子。”
沈贵嫔拿出绢子放在唇边,掩饰着擦了擦唇角。
“王爷醉了,扶他歇息罢。”
我抬头看向令筠,她面容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身形摇晃。
少羽向来清白雅正,不近女色,国中有好事之人嘴上不留德,说他其实是不能人道。然而他今夜这番言辞举止——似乎是自毁清白。
难道,就为了让令筠死心?
重浔在耳边轻轻道:“哪里只是为了让令筠死心——”
我下了一大跳:“你何时出现的?且你,你怎知我心里想什么?”
重浔一脸“本大爷早就修炼成一代读心高手”的欠打表情,继续道:“少羽也算是一个金光闪闪的优秀青年,长得好有本事,又是大周宗室,多少姑娘和她们爹妈都心心念念,招少羽当女婿。”
“所以少羽他,诶,也是自毁长城。”
我眉头紧锁,忍着没去纠正他的话。少羽正巧被拖着出了殿,我看向他的眼光不免同情。
“安国公家里那一位——”
重浔将头一偏,“放倒了。”
我睁大眼睛一瞧,夏姑娘枕在右臂上,发着微微的鼾声,好一幅美人春睡图。
我正欲说什么,转过头来重浔已经晃走。忽而一阵浓烈酒气冲来,抬头一瞧,不知哪家公子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走到我跟前,桃花眼微微泛红:“去年燕子来,帘幕深深处。香径得泥归,都把琴书污。”
众人皆吓得大气不出,静静看着他在我面前举杯痛饮,念着一阕含义暧昧的词。
我皱眉看着他,拂尘几人正要上前,却见他弯起唇角,朗声道:“今年燕子来,谁听呢喃语。不见卷帘人,一阵黄昏雨。”
周围一阵压抑的惊呼。
“这位姑娘,在下放佛以前见过你。不知今年可否得佳人幸,黄昏卷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