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中,一片寂然。
‘门’窗紧闭,纱幔低垂,空气凝重得令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今日的熏香似乎也加大了分量,伴随着浓郁香气,房内白烟袅袅,烟雾‘迷’‘蒙’得仿佛多隔几步便要看不清人影一般。
唯有青‘玉’所制的朱笔在纸上游龙般蜿蜒,画下一道道猩红的痕迹,莫名地让人心惊。
素来御前寸步不离的淇‘玉’跟锦衣,这一次竟也破天荒地被勒令守在‘门’外,羲王将自己一人关在房里处理近日堆积的朝政,谁也不见偿。
可偏就有人如此桀骜不训,硬不买账,眼看不一会儿‘门’外便起了争执,愈演愈烈。
羲王从高高的奏折山后抬起头来,听得‘门’外的噪杂,皱了皱眉。
很快,便有人推‘门’而入,锦衣橘‘色’的身影出现,“‘花’太傅。”
羲王拧着的眉跳了一下,默然片刻,便再度垂下了面,“让他进来。”
几乎是同时间,那一身锦衣华服的‘花’家人便出现在了‘门’口,乍一开始,似也被这满屋的青烟吃了一惊,然而在目光穿透烟雾见到案后人影的瞬间,凤眸中便有寒光耀了起来。
“臣‘花’鎏——拜见陛下。”
“平身。”
礼数自然不可少,然而在这之后,气氛便变得极端诡异。
仿佛已知晓他来所为何事,羲王闷不吭声,并不打算开口问话。他今日并未束发,青瀑般的长发尽数垂下,在肩后似披了件墨‘色’大氅,对比往日的不怒自威,透出些少见的颓废。
然而手中批注奏折的笔却是一刻不停的,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要做的事,即使接下来面前这个人要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也不会有半点动摇。
“就是这种态度,真是让人火大。”
‘花’鎏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冷笑起来,“无论是十年前人尽可欺的尧王子也好,还是如今威慑四国的羲王陛下也好,这就是骨子里的你——所认定的,从不更改,执着得让人向往,又固执得让人绝望。”
纸上的笔迹凝滞了一下,然而,也不过一下,便又回复流畅。
“所以,这是为什么啊……”
‘花’鎏的笑声转为苦涩,甚至透出些凄凉,“为什么,华儿偏要喜欢上你这样讨厌的一个人啊……”
“如果不是喜欢上这样的你,她根本不必死的……”
“啪——!”
朱笔断成两截,羲王终于抬头,眼神冷冽,直刺人心,“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何必每次都拿这件事来刺‘激’我。”
“我只是无法眼睁睁再看十年前的悲剧重演罢了。”
‘花’鎏语气中的寒意不输他半分,方才的礼数皆抛至九霄云外,仿佛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君与臣,不再是元羲国君与‘花’家宗主,只是两个男人,两个,不巧……正爱上同一名‘女’子的男人罢了。
“同为男子,我真从心底瞧不起你,连自己最重视的人都保护不好。固执地按着自己的步调,只想维持现状,害怕改变已有的一切。“
“可你错了啊,十年前,就是这样软弱而固执的你,不愿妨害任何人,却害惨了所有的人……你有能力做一个好国君,你和光同尘,明哲保身,你可以给一名‘女’子幸福,你一声不吭,拱手让人——华儿之死,先帝之崩,元羲之‘乱’……都因你不争而起,所有人都赞你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之中,只有我知道,你不过是在赎罪罢了!“
“是,你现在是比从前厉害多了,你是高高在上的羲王,万人景仰的战神,可是——对于你爱的人来说,你根本一点都没变,依然软弱得可笑,固执得可恨。”
“我听闻她近日一直疾病缠身,痛苦难眠,可你呢,一直在陪着你的好王后,对她不闻不问,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她最辛苦最脆弱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如此幸运,却又如此无耻,明明得到了她的心,却根本就不懂如何珍惜……她心里只有你,一直在努力体谅你,一直相信着你,你所有的苦衷她都可以包容,你的心却从来没有好好对她敞开过……她的真心,你——不配!”
“够了——!”
低沉的嘶吼从案后传来,层层‘迷’雾之后,那高高在上的男子低着头,容颜掩在‘乱’发之下看不清神情,惟有拳心攥得毫无血‘色’,“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来训斥我!”
“是,我是不知道。”
‘花’鎏毫无畏‘色’,继续冷嗤,“自己的事自然只有自己最清楚,你不说,别人凭什么会知道?”
“自己不说,却指望别人能懂,哀叹着无人理解,将责任推到别人头上……原来十年过去,你还是这样自我,这般幼稚!”
“……有些事,不知道也许会比较开心。”
羲王这般回道,可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话,‘花’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眼是泪,“真可笑……我竟输给这样的你。”
“不知道会比较开心?……自以为是——你问过她吗?”
‘花’鎏的笑里皆是无奈,“为什么你不曾想过,也许对她来说,不能与爱的人一起承担,才是她最大的痛苦。”
“是,你身上是有很多秘密,即便是我,也有许多至今尚未查清。”
“可我只知道,真爱一个人,绝无法容忍眼睁睁看她痛苦而无动于衷。”
“我不该来见你的,可我却来了,这就是我来的原因。”
“你迟早会后悔的,希望这一天不会太晚。”
撇下这句,一身绣球‘花’的男子便转身离去了,一如来时般傲慢决绝。若按往常,此举简直大逆不道,然而此时已无人去计较。
御书房又只剩下一人,角落有熏香燃成白灰,无声跌落,案后人攥紧的拳,也缓缓地松开了。
而‘花’鎏所无法见到的是,他今日不曾束起的发,此刻宛如汇聚的星河般在身后淌了一地,一如那日,那‘女’子点破他的心事时,随之被唤醒的铺天盖地的痛苦……
他常常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像这一片宛如自有生命的青丝,在他极力压抑痛苦之时,便会自己默默开始生长,仿佛想要代他宣泄出那些无法诉说的痛苦一般……
越是极力压抑保持清醒,它便生得越快……所谓三千烦恼丝,如此……贴切。
‘花’鎏的指责,他无法反驳。她痛苦,他怎会不知……
而她痛苦,他就会好过么……
是的,一切都没有变。她总是这般毫无预警地出现,打‘乱’他原本所有的计划,一如十年前,让他品尝到前所未有的欢愉与美好,却也陷入极度痛苦与挣扎……
你说,世上人千千万,连我爱着你的时候你也刚好爱上我——这般几率渺茫的事都发生了,为什么要幸福……却这么难?
……
“啪——!”
弱水湖畔,清风徐徐,水‘波’潾潾,天‘色’大好,却有一声巴掌清脆响亮划破长空,‘花’家宗主,被人当面掌掴,毫不留情。
“为什么?!”
即便隔着面纱,也难掩‘女’子冲天`怒气,“好容易才将他们‘逼’到这境地,你为何要多事!”
“是,是我不该。”
‘花’鎏脸被扇至一侧,留下五道淡红的指印,面上却丝毫没有埋怨之意,“只是……你懂。”
‘女’子怔住,沉默半晌,‘唇’边才扯出一丝苦笑,“是……我懂。”
“我懂啊……”
爱一个人,怎会忍心看他受苦。
但若不懂,该多好,便可自‘私’一些,任‘性’一些,想要的,兴许便已得到了。
可偏偏……他懂,她也懂。
“她真该好好对你……”
她低头喃喃道,“若是和你一起,她定会幸福得多。”
“如果人可以决定爱上谁……我们大概都能幸福得多。”
‘花’鎏摇头苦笑,“只可惜……天意总爱‘弄’人,老天若也是人,他一定很喜欢看戏。”
这一句,终是让‘花’侬笑了出来,她本也生得很美,只是平素都用面纱藏着罢了。
“罢,罢……这样也好,你做了你可以做的,也算安心。”
她伸手抚上‘花’鎏的脸庞,看着自己留下的指印,有些心疼,“还疼么?一会儿……我帮你敷敷。”
“不疼。”
‘花’鎏摇头,目光却投向远方,那是,锁天牢的方向,“心比较疼。”
“也许我会后悔今日说的话呢。”
他忍不住叹口气,有些惆怅,“现在想来,竟有些后怕。如果他真的就此清醒,抓紧她再不放手……我大概便要绝望了。”
“放心吧,他不会的。”
却听见‘女’子这般说道,‘花’鎏扭头看去,便见到‘花’侬轻轻摇头,“他便是这般执着的人,心中有自己认定的道,若被你说了几句,他便改了,便不是他了。”
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继续苦笑,“那时他们的点滴我每一幕都看得清楚,她的一切都让他沉‘迷’,让他贪恋,却从未敢真的抓紧她,她的痛苦,她的绝望,都不曾动摇过他半分,失去她,又找回她,也不曾让他更改……也许即便再失去她第二次,第三次,他也不会改的。”
“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加悲观消极的人,他可以为想要保护的人与事牺牲一切,却唯独不敢抓紧幸福,就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有资格得到幸福一样……”
“这样的人,这世上真正可以让他改变的,只有他自己。”
“——那就让他再失去她好了。”
‘花’鎏听后冷笑,“他自己不敢抓紧,凭什么要让她来受苦。就算他再爱她,再在乎她,却不肯待她好一些,这与不爱有什么区别?”
“也许……已经不远了。”
‘花’侬叹道,“现在她这样……让我想起了十年前。”
“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那个人的决定,无论如何也走不进他的心底,最后却反被他推给了别人……她是绝望到了极点,才会选择了死亡。”
“她真傻……其实人这世上,会有什么放不下呢?”
“手执滚水,再痛也死都不肯放,可如果……连手也烫坏失去知觉了,想握也握不住了,便不得不放了。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在一起,他可以这样想,她为什么不可以?”
“也许这一辈子心里都惦记着永远也忘不掉,却也已痛得再也不想回到那个人身边了。”
“你做好将她接应出宫的准备,我有预感……这一天,很快了。”
仿佛便是在回应这一句般,话音落下的那一瞬,远远地便有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花’银在远处接手,可下一瞬,连带他的神‘色’也起了变化。
“大人!大人!”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朝主子这边跑着,一边跑一边口中大喊,“出事了……汧国的使臣出现了!”
“他们说……”
“汧王愿以一死——换取公主千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