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嫌弃是嫌弃,孟缃还是向驭风鸟伸了手。
可是那已经不是从前的驭风鸟了,秘境被封印,它一样被封印。
就那样站在桌子上,尖尖的鸟喙还轻轻的张着,像正在啼叫的模样。
由于秘境被封印,它也保持这个姿势,一站就是这么多年。
方俏与孟缃之间是何等默契,见她一伸手,方俏就抢先一步,将桌上像蜡像一样的驭风鸟托起来,放进孟缃手中。
孟缃仰躺在方俏怀里,把这只伴了她许多年的鸟放在胸口的位置,伸出一根手指头去摸它尖尖的喙。
只是那里再也吐不出‘注意前方障碍’的提示了。
西方向这边塌陷的速度越来越快,没有多少时间了,方俏抱着她,提脚去了曾经自己住的院子,“门口那株你撞了两三年脑门儿的菩提树,我带你把它移栽出去。”
孟缃点点头。
等到得院子时,却发现门口空空如也,哪有什么菩提树的影子。
天色越来越暗,天崩地裂也就是顷刻之间的事情,方俏有心想让孟缃多留一会儿,多看一眼,但是秘境塌陷的速度已经不允许了。
在院子方圆一里的地方,就已经能听到轰隆隆的巨响如雷贯耳,一里之外的地方,就像一个黑洞,里面什么都看不到,渐渐以吞天噬日的势头,向她们这边扩散。
再也,留不得了。
“抱紧我。”方俏嘱咐孟缃一声,抱着她,把速度提升到极致,朝出口飞去。
迎面扑来的风中,似乎都散发着生机的模样。
虽然秘境里已经没有活物了。
可花草树木,也是美好的生物。
孟缃此刻心中的伤感怎么也压抑不住,这世间的美好,她再也没有机会领略了。
没有机会再走遍山川大河,看潮起潮落,观烛龙吞风布雨。
原来戏文里的美好,终究是戏文,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一个happyending。
至少她是没有机会了。
方俏一只脚踏出秘境,秘境的入口也一并坍塌,灰尘随风扬去后,一片平静,世上再无白骨秘境。
方俏站稳落地,低头去唤孟缃,“缃儿……你……”
剩下的半截话卡在喉咙里,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
怀里的孟缃,韵味悠长的一双美目紧紧的闭上,头颅无力的歪斜着,原本放在胸口的手垂在身侧,面上再也没有生机。
驭风鸟从她胸膛上摔落到地上,像一块没握住的水晶,瞬间摔成了碎块。
臂弯里的重量渐渐变轻,到最后,方俏明明手中抱着一个人,却感受不到任何重量。
一只朱雀的虚影一飞冲天,啼啸一声,消失在湛蓝的天空,孟缃的身体,从双足开始,开始变得透明,有点点魂灰,被吹散在风里。
顾羡之的修为大打折扣,追上现在巅峰时期的方俏,也很费了一把力气,等崔想到白骨秘境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他一落地,连站都没站稳,便看见方俏怀中散裂成灰,随秘境一同烟消云散的星星点点,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没有看到。
徒留方俏站在原地,双手还保持横抱孟缃的姿势,抱着虚空,眼睁睁的看着随风飘散的魂灰。
崔想撕心裂肺喊了一声,“阿厌。”向方俏飞扑而去。
只抓到一片虚无,顺带把方俏撞得后退好几步。
方俏握了握空气,颓然的垂下双臂,双目中都是血丝,俩眼珠子都是狰狞的红色。
就是没有泪。
顾羡之走上前,把方俏按在怀里,“你若是想哭,就哭一会儿。”
方俏不甘心的望着虚空,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变故来得太突然,短短两天,一切都变了,她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孟缃就没了。
两天之前,她还生龙活虎。
她和顾羡之的关系公布,她知道的那天,当场准备了红包,说是她的礼金。
没有一点征兆。
没有一点准备。
这么突然……人就没了?
崔想整个人都木了,他不懂,明明他一个内丹当场碎成渣的神仙都活着,孟缃怎么就死了?
明明,只要再一天……只要一天。
人已经没有了,再怎么懊恼后悔,也没有用了。
崔想呆了一阵,忽然仰天长嘶,状若疯魔。
缃儿,你回来,我就说一句话,我和婉华……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听我说完再走,好不好。
你听我说完,我陪你一起走。
崔想突然笑了,笑着,笑出了满脸的泪,随便择了个方向,疯疯癫癫,刹那间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顾羡之想了想,没有去追。
让他自己待一会儿,也好。
怀里的人半响没有动静,顾羡之低头去看,却见人已经软倒在他怀里,挂在他身上,当下心里一紧,赶忙去查探。
查探过后,才放下心来——极怒极悲之下,昏了过去。
他把人横抱起来,带回了幽冥司。
方俏醒来的时候,顾羡之正守在床边,见她醒了,就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方俏眼神空空洞的摇了摇头,张了张口,指向房间内的梳妆台,声音沙哑道:“你把那个给我。”
顾羡之看去,梳妆台上面随意放了个红包,那是孟缃前几日給方俏的,说是婚礼的礼金,当晚方俏还在跟他打趣的说,“孟缃这个脑回路,肯定不是送的什么规规矩矩的东西。”然后随手放在梳妆台上,没有去打开它。
顾羡之走过去,把红包拿到方俏床前,递给她。
方俏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慢慢打开。
里面没有什么礼金,只有一张纸,上书:
我亲爱的俏儿,由于这些天人间风调雨顺,往生魂魄锐减,导致绩效不好,再加上殿下大人克扣工资,可怜的孟婆手里实在腾不出余钱,特此打下欠条一张,可抵万两黄金……的抵用券,限用于我的婚礼,届时姐妹结婚,持本欠条,可免礼金,蹭吃蹭喝。
里面再也没有什么其余的东西。
方俏拿着薄薄的一张纸,眼泪再也忍不住,滴落下来,晕开了上头‘亲爱的’三个字。
顾羡之也没劝她,任她放肆的哭。
开始还极力隐忍着,渐渐的,哭泣声越来越大,连脸都哭得扭曲。
她的阿厌。
她的缃儿。
再也不会有阿厌,再也不会有缃儿了。
世间三种情,亲情、友情、爱情。
另有一种,超出这三种情,有亲情的亲密,有友情的忠义,有爱情的坚贞。
可遇而不可求,一生或许只一人,能在灵魂上高度契合。
她何其幸运,得到了。
又何其不幸,失去了。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人,与她无话不谈,高兴时想她,难过时想她,恋爱时想她,失恋时想她。
与她共享一生。
心里抓心挠肝儿的疼,不知道怎么缓解,或者怎么也不能缓解。
三十三重天,华清宫。
婉华和华容姿在宫中,紧闭宫门,遣散了所有仙娥,只剩了她们二人在宫中。
在孟缃身死神散的那一瞬间,婉华手中一点一点凝聚起一颗内丹。
跟孟缃在无常府里吐出来的那颗一模一样。
她一手虚托住那颗火红的丹珠,一手操控着另一颗淡白色的内丹,源源不断的往火红色的那颗内丹输送灵力。
红色的内丹得了灵力的滋养,渐渐从虚影凝聚成型,鲜艳如血,淡白色的内丹正正相反,它像被不断吸取养分的母体,周身的光华越来越暗淡,送出去的灵力也越来越微弱。
随着淡白色的内丹光华越弱,婉华头上的汗珠也越来越密集,湿了云鬓。
华容姿双手结了个古怪的印迦,聚精凝神为婉华护法。
婉华感到越来越力不从心,手上渐渐开始发抖,连带手中的两颗内丹的光华也稍弱了些。
“容姿……我,我好像要不行了。”婉华咬紧牙关,从嘴里挤出来一句话。
华容姿看了一眼她吃力的模样,心下一狠,把结印的印迦改为单手,腾出一只手,一掌拍向婉华的后背,自身的灵力源源不断的朝她身上送去。
婉华得了支援,稍稍轻松了一些。
手中的红色内丹光华又盛起来,两人眼中的欣喜之色掩藏不住。
但没过多久,就笑不出来了。
那颗红色的内丹就像一个无底洞,不论输送进去多上灵力,它都通通来者不拒,只要一有罢手的架势,它周身的光华就立刻黯淡下去,一旦完全罢手,就成为一颗废丹。
连华容姿都渐渐不支,“不行,这样下去,我们毕生修为都会被吸走。”
华容姿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实在不行,就放弃。
她话一落脚,婉华就干脆利落的回绝,“不行。”
她承担了太大的风险,就这样功亏一篑,之前的心血就白费了。
神仙的内丹不是这么好得的,特别是朱雀那等实力强横的神仙,更是万年难得一遇的机会。
崔想内丹尽碎,元神尽散,靠顾羡之半枚内丹的代价,吊着一缕元神。
他们以为她不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顾羡之救崔想时,她就在暗处。
不然怎么设计崔想和孟缃决裂。
崔想对顾羡之是真的重要,半枚内丹的代价,如果是伯阳受伤,婉华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定决心割舍。
但顾羡之能。
正是因为太重要,所以只想着救他一条命,如何善后,却是没想过。
世间阴阳正邪,八卦五行,相依相成,相生相克。
有天就有地,有火就有水,有男就有女。
顾羡之只想着把内丹给崔想一半,以救他的命,却没有来得及考虑,救过命之后呢?
内丹给崔想,可那毕竟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他怎么受用得起?
只有给内丹之人,和受用内丹之人,定时阴阳交合,一共三次,方能稳定崔想体内的内丹,让他化为己用。
可是顾羡之是男的。
崔想也是男的。
怎么交合?
……太邪恶了!
你叫顾羡之舍半条命去救崔想,他半个不字都不会说,撸了袖子就上去。
可是你说他和崔想只有两人互相菊花爆满山,才能让崔想活下来,他肯定选择和崔想一起狗带。
况且,就算他心一狠,灯一关,咬着牙上。
也没卵用。
万物讲究个阴阳调和,就没听说过阳阳调和的。
阳阳怎么调和?
失调吧!
这里就有一个很要命的问题,崔想受的是顾羡之的内丹,他就注定只能和顾羡之调和。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两只都是公的,两只都是公的……
这时候,婉华就按照华容姿的计划出场了。
她是顾羡之的同父的妹妹,顾羡之不能,她能。
只是,她怎么能做亏本的买卖呢?这样的大戏,不让朱厌来观摩,那就枉费她献身一场。崔想对朱厌忠贞不渝,当然是不愿意的。
可是哪里由得他不愿意,时间一到,内丹在他体内搅动翻腾,强烈的发出‘我要调和’的信号,烈女也变荡妇了。
顾羡之默认了。
没有其他的办法。
想要救崔想,为此一途。
顾羡之其实很凉薄,任何人,只要在他心里定了性,那对此人的态度这辈子都不会改了。
比如婉华,虽然他是顾羡之的亲妹妹,但只要在他心里,她不如崔想,或者不如其他任何的外人,都可以用来给崔想,或者其他人牺牲。
她要救崔想,顾羡之巴不得。
他都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没道理拒绝主动送上来最后的机会。
至于其他的……
婉华和崔想是各取所需,谈不上玷污什么的。
他巴不得,恐怕婉华比他更迫不及待吧!崔想不是个吃了不认的人,等生米煮成了爆米花,再有天大的苦衷,吃了就是吃了,他只能认了。不论过程如何,因果如何,愿意与否,他终究也是毁了婉华,这时候再作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忒不是男人,也忒恶心了。
他没有脸在朱厌面前辩解什么。
朱厌一次又一次入婉华所愿,撞破崔想和她的春宫大戏后,两人决裂了。
朱厌性子有多傲,就有多决绝。
劈腿是她最不能容忍的底线,她原谅崔想一次,已经是做了最后的退让。
却再让她撞破第二次。
这次转身,便不会回头,老死不相往来,不外如是。
崔想毕竟是受了婉华的恩惠,他可以对她冷淡,但不能憎恶。
她是万人之上的公主,不惜用清白救他,不论动机如何,付出了代价,就是付出了代价。
他不能和顾羡之一样,看做理所当然。
是他愧对于人。
愧对婉华。
愧对朱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