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停了下来,看着湖面上的白萍和红蓼在西风中摇晃。
沉默了半晌,恶来问老翁:“那个阿丛死后,您去了哪里,还一直留在野人部落?”
老翁点点头:“那时候,我忽然觉着天地茫茫的大,真正能让我容身的,怕也只有那野人部落了。可我并没有跟阳虎、石当住在一起,而是独自搬去了那座山林。
“林子很大,很静,没有别人,静得让你都能听见每一棵草动……
“我独自在山林里,一年又一年看着野兽的团聚,看见水鸟们在谈情说爱。每年的秋天,山林里寂静而又灿烂,它们聚拢来,在墓地、在溪边、随心所欲地追逐、角斗、嚎叫、交合……
“它们毫不忌讳有我这个高瘦的男人在一边观望。它们也不会留意到我眼中的凄凉、落寞。以后的十五年,我一直是在那里度过的。
“但日子也并非一直平静无澜的。因为有一天,我发现了那个墓群的秘密……”
清晨里,蝉唱雀鸣一派平和淡雅,轻风恬然送来了雾霭,转眼,满林已渗透了乳白色的液气,轻轻漂浮,朦胧迷离。
枯的绿了,静的动了,死的活了……
适才,介子推练过一会儿剑,汗湿衣衫便觉着有些躁热,就去水潭洗了一下,然后赤淋淋地走上岸来。一转头,他又看见了那只花豹。
豹子的皮毛光滑如缎,金钱纹斑错落分布,腰背微塌后脑扁和。它趴在潭边的一块巨石上,绿油油的眼眸盯紧了介子推。
它和他相持着。介子推心里奇怪地想:“这花豹为何一连几天都跟着我呢?”
终于,他看见豹子转了转头,流线型的躯体呼地跃起,四爪轮番落地,却是无声无息的。转眼,无声晃动的长尾巴已消隐在树丛里。
又呆了一会儿,介子推才摇摇头,光着身子赤着脚,走向树林深处。走向那片墓地。
阳光正好。他在草丛上卧了下来,只一会儿就睡着了。
介子推醒来时,日头正中,阳光刺眼。
林子间的雾早已散去,几只鹧鸪在树堆里咕咕叫着,石马、石象、石驼卧在草丛里长眠不醒。
第六感唤醒他沉睡的意识。他回转头,便又看见那只花豹,绿油油的眼光正逼射过来。
介子推站起来,看着它,眼也不眨地。
这回它没对视多久,就慢慢移动爪子,走过石象,走过石虎,走过石驼,走到那两块耸立的牌坊前面。
它在左边那块牌坊前停下,飞快地用前爪刨着泥土,只见泥草飞溅,一会儿就陷下一个洞去。介子推一声不响地看着,不明白它在刨什么。
呼地,它狂吼一声,拖着大尾巴,飞箭一样向林外窜去。
介子推的好奇心倒给它引上来了。他走近前,见泥土凹陷处,曾经埋在土里的一小半牌坊已露了出来,湿漉漉的,似有字形。
介子推仔细端详着,原来字是倒写的。难道说,这牌坊原来是倒竖在这里的?
他歪着头看去,看清了四个字:公子小墨。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亮光:“难道是成王弟叔虞的三公子小墨,那个惊才绝艳却又短命的王孙?”
接下去,他又辩出了三个字:问剑篇。
可暴露在地面的部分却只剩下花纹,各种不同的花纹、鱼纹、云雷纹、玄鸟纹……就没有文字。
“《问剑篇》,在哪里呢?”
那些花纹就像天书一样摆在眼前。突地,他的脑子又闪过一线光亮,这些花纹他依稀相识。在什么地方见过呢?他抱着头苦苦思索。
难道说这是一些专为巫师祭祀所画的图腾?想到一个“巫”字,他猛然省起,他在替重耳去九耳山请大巫师时,在那个紫云洞里也见过类似的花纹,难道说它与剑道有关?
这个发现,再次改变了他的命运。
一连几天,介子推茶饭无味,也无心于睡眠,可始终没从那些花纹中瞧出点什么来。他痛苦地抱着脑袋,心一点点沉下去,仿佛看到希望的火苗一点点地熄灭。
这天气躁热,一会儿便狂风大作起来,雷电交加,豆大的雨点随后噼里啪啦砸下来。
他在雨中默立着。承受着雨水的鞭打,似乎**已不属于他。
雨中,他似乎也成了一座石雕的人像。
这场雨整整下了一个时辰,介子推的脚下早积下个水洼。就在雨停了的一刹那,他忽然醒悟了。
雨后的林木碧绿如洗,雨滴已开始化成淡淡的白雾冉冉升起。
介子推忽地飞身跃起,攀住了牌坊旁的一根松稍。他倒悬下来。
这回他看清了。隔着远儿去,那些花纹里隐隐有几组人形。
原来奥秘在此!想必这就是剑法的真谛所在。介子推心里一阵狂喜。
这时,他听到一声吼叫。远远地,他看见那只花豹在引颈长啸。
以后的日子里,介子推从那些图腾里真正领悟到了武技的精髓——拔剑抽剑挥剑刺剑,他要的就是速度。
花豹不断地在石人、石象、石驼处刨着,一个个图腾摆在了介子推的面前。
介子推在湖边练剑。
介子推在月下练剑。
介子推在风雪中练剑。
阿丛死后的两年里,介子推一直在练剑。直到练完公孙小墨《问剑篇》的最后一式,又是一年的深秋了,黄叶又开始了凋零。
那花豹日渐粗壮,看上去凶猛敏捷。它直到目睹了介子推剑上的威力,看完他练成了最后一式,这才调转头,前肢向后收缩,一个腾空,划下道漂亮的弧,身子已窜出丈远,很轻捷地投入林中,没了。
从那以后的几年里,介子推一直没见过那只花豹,他不知道它是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
接下去的时光,他已很少动剑,只是坐在瀑布下想,坐在林子里想。春来春去,花开花落,他变得稳静了,不再妄动。
他的魂灵与高山长川白云蓝融在了一起,并随起共生。
他把自己当作了蛹,裹在茧里,期待着卵化,期待着飞。
这一住就整整十五年。直到有一天,石当突然赶来对他说,介子推,秦晋两国要在龙门山交兵了!
狂风怒啸着,枯树落叶如雨,危然欲倾。荒草丛中,碑石上遮满了青苔。
介子推举着火把,站在他栖身的木屋前,许久未动。十五年里的每一个日日月月,在他脑子里闪过,他要好好地想一想。
风不停地号着。他咬咬牙,将手中的火把一下子扔进木屋。
松脂燃着了,烈焰腾腾,黑烟滚滚。火光炙红了介子推的脸庞。他的泪一下子便热了。他想到自己已是三十五岁的人。而这一走,前方尚不知有多少艰难苦险在等着他。
之后,他去了山崖的瀑布旁,潭水冷幽幽的。介子推脱掉所有的衣衫,将身子泡在里面。
水凉到了骨髓里,他恍若未觉,使劲地搓擦着肌肤,直到全身变红为止。
他上了岸,用剑将自己颌下的长须一缕缕割了去,然后用一根红丝带把头发扎结好,穿上衣服。
蓦地,头顶上一声吼叫。他抬头寻视,见山腰的危岩处,一只花豹正趴在那儿。
依稀,他还能认得出正是当年的那只。它已老了,皮毛脱败,瘦骨嶙峋,眼里早已没了昔日的神采,只流动着无声的悲哀。
它真的老了,爬到上面已筋疲力尽。它为什么还要爬到上边去呢?介子推痴痴地看着。
猛听豹子又大吼一声,它的身子再次伸展,四肢像是重新拥有了从前的敏捷和勇猛。然后,它的身子就向下坠去,撞在山岩上,又弹起,跌进深潭中,激起一股高高的水柱。
水圈激荡着,殷红的血洇开了。
满山谷里,都在回荡着花豹的吼叫。
介子推忽然又想流泪,心想,在最后时刻,它再次拥有了骄傲。
第二天一大早,介子推扛着剑大步走出山谷。寒风掠过,黄叶在头上随风回旋,翻飞舞动。
朝阳似锦,天空湛蓝,一片孤云远去。
(下)
一个人长时间的沉寂往往是为下一次的爆发而积攒能量,就像虫要化蝶,除了要捱过漫长的黑暗外,还得作茧自缚一样。
波涛有起伏,月亮有圆缺,侠的成长同样需要经过血的洗礼,剑的锋芒同样需要重锤的敲打,一瞬间的灿烂和短暂的辉煌往往要付出半生的代价。
一
他们又走回了湖边的垂钓处。老翁重新挂上鱼饵,把钓竿在面前摆好。
恶来说:“怪不得老人家能做到清心寡欲呢,原来在岐山的野人部落里早先已隐居了十五年。”
老翁说:“应该说,那段日子的确改变了我很多,但并不是说已经看破红尘。有些事我当时还是放不下的。”
“我能想得到。”恶来说,“寺人披和魔仙儿的处境、重耳的安危,还有您母亲的下落,这些都是你所挂心的。”
“说得不错。”老翁道,“但有一样你忘了,那就是阿丛的死。”
他看着微风吹皱了湖水,说,“我要去龙门山,就是为了会那屠岸夷,我要用他的血来祭拜死去十五年的阿丛!”
周襄王十七年,龙门山下,秦晋两军对擂,旌旗招展。
这次战役,晋国共出动甲车六百乘,由屠岸夷、虢射、郗芮带队。在这之前,晋惠公因与秦军在西鄙作战时受了伤,已早为东关五和梁五送回绛都疗养。
秦穆公此番东进,同井伯百里奚亲自坐镇中军,西乞术、白乙丙保驾,公孙枝为右将军、公子挚为左将军,共出动兵车四百乘。
正值午时,荒野肃杀,一轮血日照在当头。
车马辚辚声、铁甲晃荡声,响彻沙场。两军同时并进,相距着三里布下阵来。
百里奚登高远望,见晋师刀枪如林,军容严整,忙对穆公说:“晋侯想置我军于死地,所以出动了精锐兵甲,大王不可轻敌!”
穆公大声道:“晋侯负我日久,若果真有天道的话,上天必然保佑我军取胜!”
话声刚落,四下响应。秦**士皆举刀执矛吆喝:“必胜,必胜!”声响惊天动地。
两阵对圆,中军各自鸣鼓进击。
晋兵由郗芮、虢射分兵两路,喊杀过来。穆公也分出两路兵马迎敌,自家却带着战车百乘,直取对方中军。
当头正好碰上屠岸夷。他手挽两条铁枪,赤膀上阵,仅留一副甲胄护住要害,由偏将蛾晰亲自驾车,飞也似的冲将过来。
一眼瞥见秦穆公的车到,屠岸夷当头一指:“先杀秦侯!”蛾晰驾车冲去,冷不丁斜刺里杀出一车,却是右将军西乞术,一柄铁戟掩杀过来。
屠岸夷更不答话,挂了双枪,反手从车中抓起一截圆木,重约百斤,呼地掷了过去,正砸中敌方的御马,登时车倒马翻。西乞术刚跳下车来,屠岸夷的另一截圆木早已飞到,活生生将他砸扁,血肉模糊。
秦军又有两辆战车冲杀过来,皆喊:“休伤我家主公!”
屠岸夷大喊一声:“会战者一齐上来!”
只这一声喊,如同霹雳震天,竟把当头一车的战将吓得跌下车去。另一辆车的御马全身筋软,前蹄仆地上下打摆,任凭御人如何鞭打也无济于事。
秦穆公暗自惊叹:“好一员猛将!”却见屠岸夷已驱车杀来,铁枪当头刺到。穆公举戟相架,啪地一声,戟杆从中断截,双臂又酸又麻,虎口渗出血来。
御人大惊,慌忙催辕转左,不防屠岸夷双枪齐扎,硬生生将车轮别住,却又自身边取下柄重约百来斤的铁椎,呼地砸过来。
穆公大惊失色,举起两截断戟投向屠岸夷,轰地一声,车架已被铁椎砸裂。早有晋士上前围住穆公。
正危急时,忽听有人高叫:“勿伤我家恩主!”
一时间箭如飞蝗,射得屠岸夷伏身不起,就听蛾晰大叫一声,胸口已被利箭穿透,跌下马去。
穆公抬头看时,见正西角杀来一队勇士,约有三百人。个个蓬首袒肩,脚穿草履,步行如飞,手中皆执大砍刀,腰悬弓箭,如混世魔王手下的鬼兵一般,脚踪到处,发疯似的将晋兵乱砍,无人能抗得。
屠岸夷见人单势孤,慌忙驾车东窜,遥遥地,就见一个黑衣人飘飘飞来,似在御风而行。所到之处,剑光闪动,晋兵如落叶般跌落,闪目看时,竟像是介子推。
眨眼间,介子推已冲到前方,却并不去看屠岸夷,只垂下头去一动不动,剑锋斜指苍天。
屠岸夷催车逼近。介子推依然不动。屠岸夷的两眼直欲喷血,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下。
铁蹄冲到跟前,介子推霍然抬头,剑光一闪,屠岸夷驾车的马匹轰地向前栽倒,马头左右飞出,血水溅射出丈高。
屠岸夷不提防,一跟头栽了下来,翻个滚站起后,见介子推依然冷冷地盯着他,并没乘机掩杀过来。两人死盯着,身旁车来马往,喊杀声不绝于耳。
隐隐听到介子推说:“屠岸夷,你不是我的对手,你完了!”
屠岸夷骂道:“放你妈的……”
介子推已是一剑刺了过来。屠岸夷只觉劲风裂面,慌忙缩头,头盔早飞向一边去,他怒吼着,一椎砸去,铁链拉得笔直,轰地一声,荒地已被砸出个大洞来。介子推却早已失去了踪影。
屠岸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隐约觉得,介子推就在他的身后。
剑光一闪,他的胡须已被削去了一大绺。屠岸夷气得狂叫连声,把个铁椎舞得风雨不透,却是连介子推个衣角也碰不着。
只见一团剑花在他头顶上飞旋,屠岸夷只觉颌下、头皮一片冰凉,须发已尽为介子推剃光。
他嘶喝一声,赤手空拳地向前扑来。介子推手一抬,剑尖已逼在了他的咽喉上。
两人相持着,动作凝滞了。只听得屠岸夷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一阵粗似一阵,汉子的右眼眶中竟憋出了一颗豆大的泪珠。
他嘶喊着:“杀了我,你杀了我!”
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介子推拼命地练剑,无时无刻不想为阿丛报仇,杀了屠岸夷。可不知怎的,当他真的任其宰割时,他竟下不去手了。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屠岸夷喝道:“那为何还不动手?”
介子推道:“屠岸夷你给我听好了,在我心里,你十条命也抵不过阿丛。”
他的目光飞向远方:“可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呢?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屠岸夷嘶哑着嗓子喊:“我用不着你可怜!”
“其实已用不着我再动手!”介子推轻轻一笑,收回了剑,“在我眼中,你已跟个死人没什么两样!”
他转过身去,阳光刺眼。他伸出左手遮了下光。
战场上依然喊杀连天,野人与秦师已大获全胜,正在围杀四处逃窜的晋兵。他不再理会屠岸夷,向前走去。
屠岸夷在身后挥动着双臂,大叫:“介子推,终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介子推头也不回地说:“屠岸夷,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等着你的!”劲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袖,哗啦啦作响。他走远了。
屠岸夷猛地跪伏在地上,把头埋在了泥土里,野兽般地荷荷嚎叫着。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辆战车冲到近前,有人大声喝道:“屠岸夷,给我滚出来!”
他抬头,见一个巨人般的大汉手执铁戟立在战车上,正是秦军左将军白乙丙,见他一扬戟:“西乞术将军可是死在你的手中?”
屠岸夷站了起来:“不错!”
白乙丙冷笑一声:“那你还不上来受死?”呼地跳下战车,甩掉铁戟,摆个式子道,“来,来,别说我欺负你赤手空拳!”
屠岸夷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土,叫道:“我正要与你单手拼个死活,要人帮忙的不算好汉!”
白乙丙呸了一声:“我徒手就能擒你!”
屠岸夷早扑将上来:“你这是自己找死!”两人拳打脚踢,扭成了一团。
这一役直杀了两个时辰方止。晋兵大溃,六百兵车得脱的十分中有二三,龙门山下尸积如山。
介子推在沙场上大步走着,心想还要不要去见秦穆公呢?
野人们都已向他这儿聚来,竟无太大伤亡。他对领头的石当、阳虎说:“趁现在穆公没空闲招承咱们,大家先撤回去吧!”
石当说:“成!咱们都野惯了,最见不得达官贵人。”
阳虎便招招手,吆喝众人拥着介子推向山外而去。刚转过山口,身后已泼拉拉冲来一匹战马,有人大声喊道:“介子推在么?”
众人回身看时,见一个黑衣人跨着匹枣红马飞驰而来。那人紫脸大眼,背上一口长剑。
介子推认得是九哥中的紫脸人,问道:“大哥子,好久不见!”
大哥子却急急地道:“师父病重,特地让我找你回去!”
介子推一惊:“师父他病重……?”
大哥子叹道:“怕是挨不了多长时间了,就是想见你一面!他如今正在秦国。”
秦穆公直到清理战场时,才发现介子推一行人早已离去。公孙枝在旁道:“这群野人就是昔年在岐山盗马的那一伙。大王当日不予追究,反赐美酒于他,因而前来报恩。”
穆公听后仰天长叹说:“野人尚有报德之义,为何晋侯却言而无信?”
秦军直待点视将校时,才发现队伍里单单不见了白乙丙,穆公忙使人遍处搜寻。
军士后来寻到一个土窟前,听到里边有哼哼声,走近瞧时,见到白乙丙与屠岸夷正窝在里边相持,都已力尽气竭,尚自扭定对方不放。当下下去军士将两人拆开,抬放在车上,载回营寨去。
秦穆公见到两人被寻获,大喜,早有医官将白乙丙抬下去医治,众将士却围定了屠岸夷。秦穆公盯了屠岸夷一会儿,说:“你想必就是那个被称作力王的屠岸夷?”
屠岸夷垂下头去:“败军之将不敢言勇,只求大王速速将我赐死!”
啪地一声,公孙枝早把一柄剑丢在他的脚下。屠岸夷舔舔干裂的嘴唇,毫无惧色。
“拿水来!”穆公道,“给他喝!”
身旁的侍丛一愣:“大王,只剩下酒了。这厮是战俘,只配喝马尿。”
穆公一瞪他,“是勇士就喝得起酒!”
公孙枝便解下自家的酒囊,扔了过去。屠岸夷接了,拔掉塞子,一口气饮尽,然后说:“多谢!”
穆公看着他问:“你还不归降吗?”
公孙枝大声道:“不成大王!此人杀死西乞术,又是害死卓子、里克的凶手,留他不得!”
屠岸夷凄然一笑:“多谢大王,可惜世上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降败的力王。”说完向后退了两步,哗啦一声,秦军将士刀剑如林,围住了他。
屠岸夷慢慢跪下,伸手去拾长剑,横向脖颈,不想手腕酸麻,竟只划破了层皮。他惨笑两声:“不想我屠岸夷也有今天,竟连自杀的力气也没有了!”
穆公盯着他,缓缓走近,伸出右手去。
屠岸夷道:“多谢!”
波!一片血雾。屠岸夷手中的长剑掉在地上,而后身子向前重重栽到。
天边,夕阳如血。
穆公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血点,放到嘴里舔了舔:“勇士的血!”一摆手,“厚葬!”
——子推,别难过,人总是会死的。师父我活了七十多,早够了本。一个人死了,双眼一闭,一撒手一蹬腿,什么都忘个干净,倒也不难。可临死前若不把后事处理妥帖,难保不有疙瘩。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提“九哥”的事,现在却想跟你说说了。说穿了,它是个刺客组织,是由我师父段飞创立的,到我这一代,“老哥子”也传了两世,到你身上,该是第三代了。别拒绝子推,除了你我想不出合适的人选。我能看出来,你的剑道已进入很高境界,决不会在我之下。重耳的近况你想必也有耳闻。秦穆公要派遣重兵护送他回国,晋王的位子迟早是他的,所以你该回晋国去的,把九哥也带上。其实这桩事还是小的。当务之急,是要你去把九哥组织的信物取回来。听好,那是一把短剑,名叫吞火,就在寺人披手里,你要亲自去他那儿取回来。寺人披跟九哥之间是有些渊源的,这你日后自然会知道。你都应着了?好,好,那我……就……放心……
高野子就这样去了,却把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介子推心上,可是,他临死前的眼神太奇怪,介子推总觉得里面隐藏了太多东西。
守灵三日后,介子推飘然而去,踏上了重返晋国的路。临行前,他和九哥们约好了在绛都见。
月后的一个黄昏,冒着大雪,满脸风霜之色的介子推出现在绛都城里。
寒冷的街心,午后行人稀疏。奇怪的是,城里家家却又张灯结彩。
他一道踏着积雪而去,找着了家偏僻小店。那店门一边挂了个红灯。灯映在地上冷冷的积雪。
他推门进去,有个年轻的伙计迎了出来,很勤快地用干净毛巾给他打扫身上的雪沫子。
介子推摘下斗笠,把包袱、剑搁在桌上,伙计早泡好了茶水送来。
“客官,你从来没到过绛都吧!”伙计年轻的脸被灯火映得通红。
“他绝没有出生入死的经历。”介子推心里这么想着,指着门前的彩灯,问:“近日来,国都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我说对了不是,你老果然是第一回来。”
这个“你老”一传到介子推的耳朵里,他禁不住一愣,几丝苦笑淹没在额上的河纹里。
伙计压低了声音说:“月前国主驾崩,太子圉即了位,便是当今的怀公。”
介子推看着红灯,嘴角闪出一丝空漠的笑容,心道什么人也逃不过生老病死。
第二日大早,介子推便起身去东城,寻寺人披从前住的地方去。
小巷左遮右拦,曲折如屏。
他站在那个大院门前看着。门神早已模糊了面貌,雨洇了字迹,风裁断了眉批,只有门墩上的石狮子还依旧冷冷森严。
西风呼呼吹着,又开始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漫天飞舞着,它是白色的,若是黄色的,便该是菊花了。
介子推弯下身去,好象要拾什么,却触了个空。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深深的茫然和恍惚。他整个人罩在白雪中。
一种隔世的情怀渐渐袭上他的心头,爬上他的眉头。他笑了笑,却再也笑不出少年时那种灿烂的激情了,已含着种苍老、空冥的意味。
终于,他转身而去,走向街心,白雪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
小巷很长。这时,迎头有个戴着黄斗笠、穿青袍的人走来,一晃,两人擦身而过。
剑光一闪,那人骤然发难。介子推的身子却已像片落叶一样轻轻飘出去。
那青衣人一招落空,身子毫不耽搁,抢上前去,一剑接一剑,剑剑不离介子推心口。
介子推蓦地伸出右手中食二指,搭住来人剑锋,一引,已拉近身前两尺。那人一惊,飞起一脚直踹介子推心口,介子推身子一个飞旋,大袖卷起一蓬积雪挥向那人,他竟也轻巧巧地闪过了。
介子推不禁点头赞道:“好身法!”
那人突然道:“介子推?”
这个口音对介子推来说是陌生的,禁不住问:“你是谁?”
那人扬起剑来,傲气十足地说:“你打败了我,就可以知道一切。”
介子推道:“听这话,你的来意不善?”
那人道:“我是臼季,这个名字你不会知道。不过杀了你,天下人便都会知道我!”
介子推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你未必能杀得了我!”
那人咬咬牙:“那至少也要证明给你看,我并不比你差!”
他的身子冲天而起,紧跟着翻转,长剑斜劈介子推头颅。介子推见了这势子,也吃了一惊,身手好毒辣!唰地一声,抽剑出鞘,当地一声架开了去。
那人身子再一个飞旋,落地后,剑锋后削。介子推长剑斜斜推出,反削他的头颅。啪地声,火花四溅。
两人各自转身,长剑直取对方咽喉。介子推的剑毕竟快一步,先指住了青衣人,这才看清了臼季原来是个很年轻的少年,脸色苍白,眼神灰冷,没半点热情。
介子推轻轻说:“你输了。”
不料,臼季竟将咽喉朝着剑尖上撞去。他吃了一惊,抽回剑来,臼季的剑却乘机掩杀过来。介子推挡了两下,又抢上一步制住了他。
臼季眼珠瞪圆了,丝毫不理指在咽喉上的剑,拼命抢攻。介子推又气又笑,从这人身上再次看到了自己当年倔强的影子。当下以快击快,剑招竟与臼季使得一样。少年越打越没味,脸色逐渐变得铁青,终于撤剑后退:“不打了!”
介子推笑道:“这才对,知难而退未必不是好汉!”
臼季说:“我只是想证实一下,公子口中的介子推到底有多少真才实学?”
介子推一皱眉:“你是跟随重耳公子的?”
臼季冷冷地道:“怎么,不像?”
介子推把剑插回去:“我已很久没见到公子了。”
臼季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符:“这个东西你想必认得?”
介子推认出是“青节符”,点点头:“公子现下可好?”
臼季说:“秦穆公差左将军公子挚、先锋平豹率兵车四百乘,护送公子过济河,现下已到令狐。晋怀公为了抗拒秦兵,已将境内的兵甲尽数遣往庐柳,让吕省和郗芮作统帅,企图顽抗。所以公子才让我来寻你,一同见机行事。”
介子推道:“公子有何打算?”
臼季道:“想让你和我同去庐柳刺杀吕省和郗芮。”
介子推摇摇头:“公子回来复国,行的是仁义之师,这是天意,岂能靠谋杀将领来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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