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便听任好说:“这还是今秋的事儿,萧吏是太华山的隐居高士,很是精通音律。”

高野子听到这儿,便躬身下拜:“任好公能得此奇人为婿,实在是国家的祥瑞之兆。”

任好继续道:“可惜萧吏虽列于朝廷,却不喜欢参与国政,更不食人间烟火,每餐仅是饮素酒几杯而已。我儿学他的导气之法,现在竟也能辟谷。前些日子来这里游玩,喜欢山中的幽静,便安顿下来,不想此处竟也因而变得四季如春,俩人每日在这高山流水中一唱一和,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好不令人慕煞!”

“任好公像是也有超然于世外之念?”高野子笑问。

秦穆公摇摇头:“可惜国事繁重,由不得自己。”这才顾得打量介子推,“这位想是令高徒了?”

介子推赶忙上前施礼:“介子推见过大王!”

秦穆公一怔:“你便是介子推?前番重耳来我国避祸时,曾经多次提起,不想却原来是高野先生的门下!”

高野子笑道:“在众多的徒儿中,我倒是最看重他。”

秦穆公便抚掌道:“那好,待会儿去山下狩猎时,倒要瞧瞧介子推的好手段。”

正在这时,听见山路上噔噔跑上一人来,却是适才在山下见过的那个红面大汉公孙枝。

见他一气跑上来,单膝跪下:“主公,昨晚丢失的马匹,臣子已访得下落。”

秦穆公闻听大喜,一抬手:“公孙枝,平身说话!”

公孙枝站起来身来:“臣撒下去寻访,却在岐山脚下发现了踪迹,原来是一群野人所为。”一抱拳,大王,臣愿乞得一队人马,将他们一网捕获。“

穆公却问:“那些马匹可还能得回?”

公孙枝垂下头去:“大王,微臣该死,那群野人早已将马匹宰杀,想是要分而食之。”

“岐山野人?”穆公的眉头紧皱,“那地方闹过饥荒么?”

介子推听到“岐山野人”四字,心中一动,想:“不成是阿丛他们一族的?”

听公孙枝道:“那些刁民不服教化,隐身山林或穴居或洞藏,所以不受官方管辖。”

穆公沉吟半晌,说:“马既然已死,若因此而遣兵杀戮,秦国百姓还以为寡人贵看牲畜而轻贱人命呢!”

转头问高野子:“先生以为如何?”

高野子躬身道:“大王宅心仁厚,实是天下百姓的洪福。我听说食良马肉,如果不饮酒以镇酸气,便能伤身。大王不妨做得漂亮些,另赐美酒与那班草民,则举国上下无不颂扬大王的仁德。”

穆公喜道:“先生所言极是!”便让公孙枝带美酒三十瓮,速往岐山宣命。

介子推却在一旁插言道:“师父,徒儿想随公孙将军一同前往。”

高野子听了这话微觉诧异,。因为这个徒儿的脾性他了解,从来就不是个爱抢风头的人。

介子推看着他:“那群岐山的野民里,很可能有我的故人。”

高野子恍然大悟:“你是说阿丛他们一族的?”

介子推道:“所以我想跟去看看。”

北风呼啸,他们在林子里穿行。

孤零零的枯枝直指苍天,西斜的太阳隔了树林射过来,将眼前的景物染上一片血色。

介子推一言不发地走着,眼睛盯着前方。公孙枝紧跟其后,招呼后边的军士别落下。

穿出林子,踏上河涧。山涧曲行幽邃,如巨龙盘踞。

公孙枝赶上介子推:“介壮士,你对这地方像是轻车熟路?”

介子推看着前方说:“月前我还在这山里呆过,现在也算是故地重游吧!”

巨峰顶上,寒气袭人,落日斜辉点染西天。公孙枝说:“到了!”

对面山谷的林木深处,微微闪出星星点点的光,是影影绰绰的野火。隔着远,一股香气便透鼻而来。

公孙枝指着火光:“他们就在那儿,烤的是咱们的马!”

一群人钻进林子,耳听到纷杂的人语声,隐隐还夹杂着粗犷的豪歌。

近了,他们看见前面平坦的山坡上生了三大堆篝火。火堆旁围了三圈人,男男女女的不下百数,个个蓬首袒肩,脚穿草鞋。火架上烤着几条马腿,几个穿草裙的女野民在赤足踏拍,围着火堆手舞足蹈,四周的人合拍吆喝着。

离着最近的一堆火旁,正有个赤着上身的壮汉在用刀剁肉块。他的第一块肉是毕恭毕敬地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给了一个头缠白布的老者。那老人七十上下,须发雪然,精神却极好,见他接过肉去咬了一口,点头说香,其余的人才哄然而起,纷纷取肉而食。

公孙枝对介子推说:“那老者该是头领了,我们先找他说话去!”

众人便一齐向外拥。割肉的大汉听到了响动,转头喝道:“谁?”

公孙枝大声道:“我等是秦王特使,前来宣命的!”

那大汉听了怒眉一竖,平空一刀削来,介子推面前的树枝哗啦截断,倒下一片。

那人提刀奔了过来:“我的刀从来就不认什么亲贵,猪狗虎豹一起砍!”

介子推道:“壮士且慢,我等此来并无恶意。”

那人在空中挥舞着大刀,呼呼生风:“笑里藏刀我见得多了,只有拳头是真的!”

说着已冲到跟前,介子推拔剑出鞘,身子在空中飞旋,剑锋反削向那人的头颅。

当地一声,刀剑相交,火星四溅。

那人很响地吼了一声,介子推已旋到他的身后,剑锋反削。嗤地一下,那人后背溅出一道血光。他恼羞成怒,转身大刀力劈,两棵柏树当中断截。

他狂叫着,大刀四下乱劈,周遭的树干纷纷倒下。介子推见他如此勇猛,也暗自心惊。

忽听一人大声喝道:“阳虎,先住手!”

这话却也管用,阳虎一刀扫出后,立即罢手。

介子推闪目看时,却是头缠白布的老者发了话,见他慢慢走过来,身后随着一大群人。他一拍那大汉的肩膀:“先听他们怎么说,是不是为了马匹的事而来?”

阳虎气呼呼地对介子推说:“你们的马自己跑进山来,掉下陷阱,活该做了我们的口中食,那又怎么着?”

介子推道:“你错了,马匹事小,我们此来另有目的。”阳虎一摆手:“有话直说,少绕弯子!”

介子推转身朝公孙枝点了下头,后者大声道:“我家大王有命,食良马肉,不饮酒伤人,故派我等送上美酒三十瓮,供你等饮用。”

野人们闻听,面面相觑。老者嘴皮掀动着,喃喃道:“盗马之事不与加罪,反赐以美酒,天恩浩荡,叫我等草民如何消受得起。”

公孙枝一摆手:“送上来!”便有军士将酒坛搬来。他打开一坛,取器皿盛了一碗,仰颈一饮而尽,然后一亮碗底:“请!”

众人一时间皆沉默下来,即而振臂高呼,皆伏地纳拜。老者更是神情激动,上前施礼:“老朽泰伯,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在下介子推!”

介子推?旁边有个精壮的大汉叫出声来。介子推转头看去,那竟是个陌生面孔。

便听那人道:“我叫石当,有个妹子叫阿丛。”

阳虎已扑了上来,抓住介子推的衣领,恶狠狠地道:“你个斩千刀的,你害死阿丛了!”

介子推怎么也没想到,只他离开野人部落后,阿丛竟会一病不起。

介子推跟着泰伯、石当一行人翻了几个山头,进到了一处竹寨。部落倚山向南而建,寨前是条深沟,流水淙淙。

最北角的一个竹棚里,正有个妇人在熬药,里边隐隐传出咳嗽声。“你自己进去看吧!”石当说,“你的人我自会打发他们回去。”

泰伯则拍拍介子推的肩膀:“阿丛可是为了你才病的,好好安慰安慰她。”

介子推迟疑了下,才撩开门帘进去,里边光线暗弱,除了一张宽大的竹床外,别无他物,极为简陋。

他走近了床前,见少女歪着头向里卧着,丝发散乱。他呆呆地立在那儿,听着她沉闷粗重的呼吸,一时间作声不得。

后来,还是阿丛从昏睡中发出的一声呻吟震醒了他。他试探地叫了声:“阿丛?”

阿丛慢慢转过身来,昏暗中,那是一张蜡黄的脸庞,眼窝深深地陷进去。介子推心里一酸,他从没想到阿丛会憔悴成这个样子,不由得又喊了声阿丛?

倏地,阿丛的眼睛睁开了,像是黑夜里绽出了星亮,她竟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喊:“真是你?”双手四下乱抓,介子推忙把手递过去,她一旦抓实了,脑子里轰地一声,身子向后便倒,竟是晕了过去。

介子推急声道:“阿丛,阿丛!”看着那张瘦削的小脸儿,鼻子里一阵发酸。

阿丛不大一会儿就醒转了,脸上绽开朵朵笑容。她把介子推的手拉到脸上,贴近了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她很满足地合上了眼皮,睡着了。

两天后,阿丛的身子已恢复了七分。她的笑声很快就传染了整个部落。

她像一只欢快的蝴蝶,四下里飞来飞去,无忧无虑的。

看着她纤美的身影,介子推心里却锄起一阵阵疼痛来。恍惚中,他又看见了满天的菊花在飞舞,旋绕着一张冷冰冰的脸。他一咬牙,又将这些影子生生地憋回去。

五天以后,野人部落的头领们在祠堂里召见了介子推。阿丛引着他走进去时,泰伯正在上香,拜祭祖宗灵位。野人们黑压压地跪伏了一地。阿丛拉了拉他的衣襟,示意他也跪下。

然后,介子推看见泰伯拿了钵米酒走过来,左手伸进三根手指去,沾了酒,在每个人的头顶上淋洒着。轮到介子推,他犹豫了一下,也照样做了。

他对介子推说:“我们这一族隐身深山时,曾经传下个规矩,就是不得与外间人照面。在以往的几十年里,我们藏得极好,可如今,这里的平静却被你打破了。”

他看向供台上的灵位:“我们不知这会给部落带来什么,是福?是祸?都不好说。”

伸出手去,按在介子推的头顶上:“你是秦王的人,敢跟我们进来就证明你有勇气。记着吧,是你的勇气让你免去一死的!”

阿丛高兴地跳起来,拉住了介子推的手。泰伯把钵子放回桌案,转过身来:“但是你不能没有惩罚!”

阿丛吓傻了,嘴唇抖动着,却一时间发不出声来。但下面的那句话,却让她立时由惊惧变为羞涩。

泰伯说:“你尽快娶了阿丛吧,这是我们族里最好的姑娘!”

介子推心里一抖,猛然握紧了阿丛的手腕,她的脸颊登时飞起了很重的晕红,手心里传出丝丝的香热。

看着她,介子推心头却是一片茫然:“我……我真的要娶了阿丛么?”

夜幕又降下了。一朵雪花落在介子推的脸上,顷刻就化了。

秦地气候跟中原不同,初春也一样的严寒,风雪迷漫着。

该是撑灯时分了,眼前只剩下黑的和白的。黑夜和白雪。介子推漫无目标地在走着,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不知已经晃荡了多久。后来,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叫他。远远地,他看见一个瘦小的黑影向他奔来。一直扑进他的怀里,这才看清原来是阿丛。

她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介子推说我在想我娘,你知道的,我已很久没她的音信了。

阿丛轻声道回去吧!

介子推没再说什么,任着阿丛牵了他的手,走向阁楼。夜深了。

湖岸蛇行曲折,芳草丛生,高可半人。

老翁和恶来边谈边沿着湖畔闲走,前面有水鸟哗然掠起,扑啦啦飞过,划破了脉脉的沉寂。

老翁道:“就在那天晚上,我忽然做了个噩梦,梦见有很多人在追我,醒来后,便再也无法入睡了。”

远远地,湖心有几只白色的鹳鸟在温柔地交颈。

老翁道:“第二天,我就去了那片松林,就是有石马、石象的那座林子。之后又去了那个山洞,那个水潭……”

恶来道:“你还放心不下魔仙儿和寺人披,对吧?”

老翁道:“有些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在野人部落里,我好象真的远离了晋国王位之争的那局棋,我成了枚局外的棋子。可那天去墓群……”他叹息着摇头。

恶来问:“你碰到了什么?”

“我没想到屠岸夷竟会带人寻到野人部落,他始终是不肯放过我的!”老翁道,“后来我才想清楚,那个时候自己的身体虽然置身于局外,可心还是落在了劫中。我生命里的棋角是注定不可能过多地留下空白的。”

水自顶峰直泻而下,其势欲崩山裂石。水线几处中断,水流回漩,声如惊雷,似万马赴阵,金鼓催敌。

就在水畔的一块巨石上,屠岸夷穿着件黑袍,手挽铁椎站在中央,一脸的杀气。

介子推乍见到他出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劲风吹起水丝,扑溅在介子推的脸上,他抬手遮拦一下,阳光便跳过脸去,落在了他满腮茂长的胡茬上。

只听屠岸夷吱吱怪笑道:“你果然没死!”

介子推下意识向腰下一摸,竟摸了空。

屠岸夷道:“某家杀不了重耳,能逮住你这只会装死的兔子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介子推这才发觉原来身后也有人,却是两个巨人般的大汉,皆穿着黑衣,手里拎的也是铁椎。

耳听着屠岸夷的声音震响着,介子推心里感到十分地悲苦:“难道苍天就不许我有一席容身之地吗?”

当地一声,一柄剑明晃晃地插在他的脚下,听屠岸夷道:“拿着,别说我力王胜之不武!”

介子推伸手拔出剑来,白衣飘飘。两人对峙着。

呼!两条人影相撞,剑椎碰击。激起火花。剑光劈裂天幕,愤怒撕成碎片……

屠岸夷向后滑出丈远,左膝着地。介子推向后退出两步,双手拄剑。

两人的眼睛瞪圆了,死盯着对方,谁也没先开口。山风呼啦啦地吹着两人的衣袍。

死静。终于,屠岸夷先仰起脖颈,长长吁了口气,然后看着介子推,笑说:“你又败了!”

介子推脸上肌肉一阵抽动,哇地喷出一道血箭。手中的剑跟着断成几截。

屠岸夷朝那两个大汉一摆手:“带他走!”

猛听一人大声道:“慢着!”屠岸夷寻声望去,见一个穿黄布衫的老汉正从水潭石边的树林里走出来。

他不禁皱眉道:“你是谁?”

老汉笑道:“山野匹夫,无名无姓,不过是有样东西想献给壮士。”

屠岸夷问:“什么东西?”心下早已暗自提防。

“花!”老汉右手从背后拿出,竟是一枝含苞欲放的紫槿。

屠岸夷“咦”了一声:“这个时节也有花?”

老汉说让花开还不容易?哗地一下,那花儿竟真的开了笑脸,一瓣瓣地分开。

屠岸夷和两个大汉都看直了眼。花苞开尽,露出花蕊,蕊心竟是一段剑尖。

晶地一声,老汉手中的剑已如闪电般飞旋起来:“花儿不是开了吗?”

屠岸夷吼叫着向后退避,无奈老汉如影随形,剑光一直贴着他的头皮、胸前飞旋,屠岸夷手中空有铁椎,却没半点机会用来迎敌。

老汉道:“你怎么不接招?”屠岸夷嘶叫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后急退。

“你怎么不还击?你也可以以快击快,你也可以报以颜色!你怎么只知道退避?”老汉每说得一句,就刺出两剑,屠岸夷便不由得被迫后退两步。最后一句话刚完,屠岸夷已无路可退,啪地一声跌进水潭里。

介子推禁不住喊了声好!回头看那两名刺客也早已被九哥制服,心里一宽就再也支撑不住了。高野子折回将他扶起:“你不要紧吧?”

介子推强笑道:“师父,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高野子说:“是阿丛带我来的。我早就听到风头,说屠岸夷在这附近露过面,便留了意。”

介子推道:“那阿丛呢?”

高野子说:“在后边。”转头去找寻。

阿丛已从水潭的另一头露出了身子:“大哥!”蝴蝶般向这边奔来。

呼地一声,潭中激起一股水柱,一个黑影冲天而起,飞上崖畔,全身**地举着铁椎。

介子推大惊:“屠岸夷!”急道,“阿丛小心!”

屠岸夷手中的铁椎已呼地飞出去。阿丛却像只吓傻了的小鹿僵在当场。

介子推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阿——丛!”

铁椎已很准确地击中阿丛的后心。她平生第一次高高飞起,像一只蝴蝶一样,向树丛落去。介子推眼前一黑,立时陷入一片死亡的颜色。

阿丛她死了。她死了。死了……

她死后,很奇怪地,介子推竟掉不下一滴泪来。他把自己关在她的竹屋里,不言不动,只想象着她生前的一举一动。

“大哥哥,大哥哥!”她微笑着开启樱桃,叫得他怦然心动。她把飘动的长发交给了介子推,他竟有了别妻的恐惧。

介子推仔细地回忆着,想他俩的初识、相知。

屋里静得可怖,他像一个鬼魅僵硬而呆滞,停留在不知去向的迷乱中。他眼前虚幻着,阿丛茫然地回过头来。她疑惑地打量着介子推,憨出一脸的清纯。

介子推觉着自己的生命一下子失去了内容,连梦也没有了。

可他摆脱不了她活生生的昨日!她幼稚的笑,乖巧的依偎,天真的眼。

阿丛死后介子推一直哭不出来,直到后来,他动手整理她的遗物,翻出了一个葫芦,口颈上面还插着一根竹管。

那是他在疗伤期间做的葫芦乐器,她却一直保存着。

他的耳边再次响起阿丛的话:“哥,你吹得真好听,有风味,有水味,有林子味……”

介子推的热泪终于下来了,哗地流了一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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