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1 / 1)

()第章茧园曲散演尽情天恨海琼花结解湮没断笛绝唱

天空中已然纷纷扬扬飘起鹅毛大雪,沛玉领着叶芸和宝云、宛儿恋恋不舍地走出据梧轩。

主仆四人缓步行到花神殿旁,放眼向荷花池看去,只见池中除了几枝枯折的叶梗,竟然什么都没有了。叶芸叹道:“想当初芙蓉盛开,满园清香,惹人心醉,如今天寒地冻,花期不再,竟连个凭吊的人也没有。花啊花,你生时美艳,可曾想过也有今日败象?你那几枝残梗若被风雪打折,再没了影踪,谁人还会记得有你焕发过耀眼的光芒?你生又何欢,死又有何悲?还不如别来这可怜的尘世空走一遭。”

沛玉听叶芸话中颇多伤感,赶紧岔开话题:“这雪一时半会恐怕也停不了,我吹支曲子作别这池莲藕,妹妹以为如何?”

叶芸点点头,轻轻倚在他肩旁,目光仍然忍不住洒向塘中残梗,但见得风卷雪飘,又有几支枯梗断折,她几乎都能听到折枝时的嘎嘎声。

沛玉拣了支《赏花时》吹了起来。

叶芸不禁因而想起《西厢记》第一本中老夫人唱的“夫主京师禄命终”那句,心知并非吉兆,却也不阻止他,只苦笑了笑,自他肩头缓缓抬起头来,噙着泪说道:“这曲子在元曲中用得最多,也不知我还能再有几时可以尽情聆听哥哥的笛声了。只可惜,我这些天身体不好,底气不足,竟不能为哥哥和上一歌。”

沛玉收起玉笛,心疼地看着她,劝道:“妹妹快别这么说,等你养好病,我们就可以一起吹曲唱戏了,我一定要将《琼花劫》写成一本最好的戏,让妹妹唱它。”

叶芸摇摇头:“恐怕我等不及你写成了,想想真是可笑,我们做兄弟时,能够琴瑟和谐、心心相印,可以我唱你的曲、你伴我的笛,可而今做了夫妻,却反而不能夫唱妇随。”

沛玉扶着她转身向前走去,边劝道:“我们走吧,快别说这些伤心话。”

叶芸掩住他的嘴,悄悄流下泪来:“我何尝不想有那么一天,能够将整本《琼花劫》从头唱到末,如果可能的话,我当然会自己珍重,早早养好身体。何必要你来劝我?”

沛玉叹了口气:“只是我不知道这本戏何时才能写成。”他却不敢说昨晚他已写成情天恨海共化琼花的结局。

叶芸当然也不肯点明情天恨海的归宿,反说道:“无心大师上知过去、下知未来,你何不向他讨教讨教?”

沛玉却说道:“我也曾问过,大师却说天机不可泄露,我真希望情天恨海能有个圆满的结局。”

叶芸苦笑:“连你这写曲的都不知道,谁又能明了?不过,我倒相信他俩会有个好结局。”

沛玉担心地看她一眼:“你知道他们的结局?”

叶芸赶紧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我也知道我对你的心,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对你说,大师为我俩结拜时曾说过我俩前世有一大劫,今生还会有劫,不过他又说只要我们结为夫妇就能化解它。我们已经成亲了,按理说这个劫也解了,或许是因为我俩还没有能够做到真正的夫妻同心、心心相印吧,但我相信我们也会有个美满的结果的。”

“啊?”沛玉最担心的就是这点,怕今生再蹈前世覆辙,却被她一语道破,他不禁仓促地“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叶芸见自己令他吃惊,立刻便有悔意,当下也沉默不语,只任宝云和宛儿扶着她向园外走去。

沛玉怕她伤心,没敢向凤姐等人告辞,只径往殿中取走了楠木塔心,又因吴府尚未打扫整理,他也不想立即住回去,只安排宝云和宛儿去吴府预先打理,自己则同叶芸住进了醉芳楼。

离开茧园,叶芸的心情反而平复了许多,而醉芳楼环境优雅,她正可以静下心来将基本写成的《琼花劫》重新修改润色,调整所配曲牌。在这段时间里,经沛玉上下打点,叶莲终于得以从轻发落,被判与其他人一起解京,不必再为叶蔷谋害张天成的罪名而披枷戴锁。

这一日,正是叶府上下押解起程的日子,拱辰门离昆山县衙最近,叶家诸人便要由此登船。沛玉和叶芸早早地下了楼,在醉芳楼门口等候。

在楼下路旁正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本就蜷作一团,见到他俩,立刻缩得更紧了,还将头夹在两膝之间,双手抱头,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叶芸心细,注意到这花子。只见他虽然披头散发、衣衫褴缕的连个样子也分不清楚,但却是眼睛雪亮、眉清目秀的不输常人。她不觉又细细打量他一遍,他却立即扭过头去。

叶芸轻轻扯扯沛玉的衣袖:“玉哥,我怎么看这花子有点象蔷哥哥。”

沛玉闻言,关切地注视了花子背影一阵,随即摇了摇头:“不会,蔷哥久居富贵,怎会如此猥琐,你看他躬腰驼背,哪一点象是蔷哥哥。”

叶芸叹息道:“刚才我见他那双眼睛非常熟悉,故此想起了蔷哥哥,你去给他几个钱,仔细看看会不会真是蔷哥哥。”

沛玉依言,从袋中取出几块碎银,走到花子面前,说道:“你谋生不易,这些银子就留着换口饭吃吧。”

花子微微抬头看他一眼,接过银子,沙哑着嗓子说道:“谢谢公子,愿你们夫妻白头偕老、富贵平安。”

沛玉趁机将他打量一眼,只见他眉眼乜斜、嘴角耷拉、满脸灰垢,岂有一点蔷公子的风范,不过是脸盘中略有些象叶蔷罢了。他失望地走回叶芸身边,轻声说道:“君子不受嗟来之食,果然不是蔷哥哥。况且官府又在缉拿他,他怎敢随便在外抛头露面。”

“我正是想因为这样,他才要扮成花子呀。”叶芸分辩道。

沛玉摇摇头,叹了口气:“你这是太过想念于他,心里才会这样指望。蔷哥风流倜傥,要扮也会扮个货郎小贩的,岂肯让自己蓬头垢面地出场。”

叶芸虽仍不死心,但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就没再多说,恰巧这时叶莲一行被官差押解着出了衙门向这边来,她也就没再去注意花子长得到底怎么。

沛玉赶紧拿了两锭银子塞在官差手里,好言相告:“诸位官爷辛苦了,这点小意思就请大家买杯茶解解渴吧。”

用钱买时间与人犯说话,这种无本钱生意自然乐得多做做,官差们当即收下银子往一边喝茶去了,只远远地盯着这边。

“玉弟弟、芸妹妹,总算见到你们了。”叶莲一见他俩,不禁落下泪来。

沛玉拱手施礼:“见过太太,见过莲哥哥,见过各位姐妹们。莲哥哥还请自己振作,此去路途遥远,再没人照顾于你,你还要自己保重。”

叶莲叹了口气:“唉,真没想到那些下人竟被姓范的鸟官卖到苏州去换钱了,我们这一大家子没人侍候,真不知怎么过好。”

沛玉已然注意到此番发配中并无下人,但奇怪的是怎么也不见凤姐,却又怕其中另有缘由,就忍住没问,只说道:“莲哥已是家中梁柱,还请节衰顺变,好好照顾太太和姐妹们。茧园到了今日的份上,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有道是钱财本是身外物、千金散尽还复来,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在哪儿还不是一样过?我因芸儿身体虚弱,不然定随了大家同去。”

叶莲看看叶芸,苦笑一声,道:“我们这一去今生今世只怕再没有相见之期。如今只有芸妹妹托你的福,侥幸逃过这场劫难,可怜,世上往后再无茧园了。”

叶芸眼圈一红,不禁问道:“莲哥哥,凤姐呢?怎么好象没有见到凤姐?”

叶莲叹了口气:“凤姐要强,不肯受这份羞辱,昨晚在狱中撞墙自尽了。”

叶芸心里一惊,倏倏流下泪来。太太不由也以袖拭泪,哽咽道:“玉儿,你说我叶家倒是作了什么孽,要落到家破人亡的下场?”

那叫花子忽然站起来,在旁以杖点地作拍,合着音律唱了起来:

讨饭行脚打竹枝,花子有歌唱前程,

朱门深院水长流,豪富权贵随风散。

人生本来多灾祸,乐极生悲全由己,

西行路上无知己,长夜当哭世道殊……

叶莲不由得看了花子一眼,心里暗暗有些吃惊,觉得他竟有点象是蔷哥,再想细辨,不料花子已边敲边唱,踏歌而去。

叶莲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敢说出来,他若是认错人倒也罢了,若真是叶蔷,岂不反而将他害了?

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自老千岁亡故至今,各人俱已是心惊胆战,唯恐难逃噩运。

“走了走了。”官差们纷纷嚷着从对面的茶楼里晃了出来。

分别临近,叶芸和太太、姐妹们已哭作一团,叶莲只管抱住沛玉痛哭。沛玉劝道:“莲哥哥,你放心,你走后我会想方设法追寻你们去处,我会尽力帮助大家。”

叶莲还是哭,眼看官差已经发怒要过来赶人,沛玉只得推开他:“走吧,走吧,一路小心,不要和人争吵,事事忍住点,啊?”

叶莲点点头,独自向河边走去。

沛玉再去拉叶芸,好不容易才把她从太太身旁拖开,尾随着将他们送出了城门。

望着园中仅余的老少五人依次上船离去,皆是绝望无助的神色,叶芸伤心地扭过脸去。此队官船总数七条,都装得满满的,全是茧园中抄没的财物。

沛玉扶着她,劝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回去吧。”

叶芸点点头,却还是坚持等到船行远去,才慢慢转身往回走去。

就在这时,又有一条船离岸而去,为首的竟然是独眼龙张洪。他早探得叶家今日上路,故专门在此候着,一俟官船远去,立刻起锚追上,而他所驾之船竟就是曾经专供沛玉乘坐玩乐的大船。

张洪跟踪官船,行至江都地界僻静地方泊夜。半夜,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张洪正和手下商量如何趁雪混入官船将叶莲杀死,不料忽然有一伙人冲上张家大船,把所有人都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连嘴也全堵住。

张洪正叫苦不迭,痛悔偷鸡不着先蚀了把米,惊恐万状中,忽然见到一人走入舱中,定睛一看,分明就是叶伦。

爱嘀咕的立即向叶伦报告说:“伦大哥,小的听你的命令将叶老爷棺材送到昆山,只因怕风声紧,没敢贸然回来,就在昆山呆了几日,没料想竟传来叶家被抄的消息,便跟着前面的官船一起来了。但是不知这伙人为何也来跟踪官船,小的难辨他是善是恶,只得先绑了,好请大哥裁决。”

叶伦听他说完,近前将船上被捆之人一一打量过来,没料想竟在其中见到了独眼的张洪。他不禁愣了愣,急忙扯下塞嘴的破布,问道:“二弟,怎么是你?”

张洪立刻叫了起来:“大哥,快救救我,他们要杀我呢。”

叶伦笑笑,动手给他松绑,边说道:“二弟,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只是二弟不在家快活,怎反跟随官船到了这里。”

张洪不由露出愤恨神色:“还不是为了那船上的叶莲,他哥哥杀了我家公子,我非要让他偿命不可。”

叶伦立刻冷下脸来:“那姓张的是我杀的,你莫不是也要我偿你一命?”

张洪独眼一转,赶紧说道:“小弟哪儿敢呢?大哥不过是受人差遣奉命行事,此事与大哥毫无关系,我只要叶莲的性命。”

叶伦板着脸说道:“兄弟再别这样想,我叶伦自落草为寇以来,虽杀人越货无数,但我毕竟受过叶家的养育之恩。为人之道,当施恩图报,若弟弟真要动手,就请先过了哥哥这一关。”

张洪眨巴着独眼思想一阵,不屑地说道:“大哥真是想不通,你过去做叶家总管,应当知道叶家有多少财产,杀了叶莲,抢了那些东西,你下半辈子就可以金盆洗手,再也不用干这刀口上舔血的营生了。”

旁边众喽罗听说不免从眼中露出贪婪的目光,竟有人嚷道:“对,抢了这次,老子就可以回家享福了。伦大哥,快干吧。”

爱嘀咕的这时又凑在叶伦耳边低语几句,叶伦脸上不由露出犹豫的神情。

张洪见叶伦有些心动,急忙趁热打铁:“大哥,这次叶家被抄,东西全在船上,各位兄弟每人分上一点,就够几辈子花的了。再说叶家待你也并不好,不然,为什么你做牛做马那么多年,还只当你是个打手,叫你做那杀人替罪的苦差?”

叶伦有点迟疑了:“可我终究在叶府呆了那么多年,叶家对我有养育之恩。”

张洪立即反驳道:“嗨,什么养育之恩,又不是你亲生父母,大哥!你在叶家那么多年,并没有让你做主子吧?你还是一个下人。如今只要你一开口,叶家的一切就全是你的了,总强过在这儿做大王。拿上钱,再找个偏僻地方,咱兄弟和寨中各位弟兄一起享受,天高皇帝远的,到时恐怕让你做神仙你都不肯了。”

叶伦不吭声了,他是接了爱嘀咕的报信才来的,虽是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跟踪叶家,但更主要的是伺机营救叶家众人。听张洪这么一说,他也不免眼红起叶家那么大的一份家业来。可是,叶家毕竟养育他多年,他一个满口忠义仁德的大王又怎能做出那种杀主夺财的叛逆行径呢?

爱嘀咕的已看透叶伦的心事,悄悄地向手下一个小头目嘀咕几句,然后对叶伦说道:“伦大哥,咱们暂且不谈这个,先回寨去,日后再图计较。”

叶伦无奈地点点头,和张洪、爱嘀咕的一起换上条小船,回寨子去了。

就在这天晚上,叶家老少五人竟被一伙不明身份的贼人闯上船去杀得一个不留,连带行船的船夫、押送的官兵,总共百余人尽皆抛尸于京杭大运河中,随后船上所载也被抢掠一空,八条大船也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连日后追查的线索也没留下。可怜叶府上下本就遭罪不浅,最后还落得尸首无归的下场,又连累许多同行的官兵和船夫,映照叶府昔日辉煌,真是令人不忍目睹。

而在昆山,张家为报杀子之仇,移怒沛玉,竟也在这天深夜遣人潜入吴府,将偌大一座宅子烧了个寸草不剩,连带宝云、宛儿也一起陪葬。

醉芳楼与吴家宅邸相去不远,吴家一烧,火光早映红了半边天,虽漫天雪飘,楼上客人仍然看得清清楚楚,第二天一早便纷纷聚在楼下议论起来。

在房中用完早点,沛玉与叶芸一起步下楼去喝茶,刚刚坐定,便听旁边一桌正在大谈山海经。

“兄台可曾听说一件跟昆山有关的大事?”拥着抿香的祝少山说道。

“呀,抿香姑娘,你可听人说过昆山有我姓周的不知道的事?祝兄真是说笑了。”周定军搂着掬香说道。

祝少山抿了口茶,说道:“周兄此言恐怕说得太早了些,这消息怕世人不过一知半解,难知周详呢。听说光绪即位,仍然恢复旧制,重由太后垂帘听政呢。”

周定军愣了愣:“光绪即位谁人不知,只是这太后垂帘--太后垂帘还垂不过瘾吗?想要再来一回?”

祝少山哈哈一笑,在抿香腮上咬了一口,抿香疼得跳了起来,他才说道:“这不是想不想要,已经是梅开二度了。我有亲戚在京城,刚传来的口信。”

“哦?是真的吗?”周定军怀疑道。

祝少山卖弄道:“我还听说恭亲王求和失利,要赔偿日本在台湾的怃恤银和修路建房费用五十万两白银呢,这才是一桩天大的笑话,明明自家打赢了,却反而要去赔款求和。”

周定军胆小地说道:“祝兄,切莫私议朝政,被人听见可不好。”

祝少山叹了口气:“唉,我才不想去惹事生非,我只是担心叶吴两家又要遭殃。太后最看不得有钱的,去年抄了吴家,被同治帝放过了,如今叶家虽已抄没,可叶吴联姻,不说别的,单嫁妆怕也有几十万,再加上吴家家产何止百万,太后怎能不眼红?这可正好用来赔偿小日本呢。”

叶芸吃惊地看看沛玉,沛玉却并不在意地摇摇头,轻声说道:“随便它去,不要放在心上。”

周定军诧异道:“祝兄,此话怎讲?吴家早已完了,昨夜连房子也一把火烧了,听说吴公子搬出茧园时,正值范大人去抄家,哪里带得出东西。她老太后还想要什么?”

祝少山哈哈一笑毫无顾忌地说道:“此事你知我知,太后却怎能知道?那太后怕是看中了昆山这块风水宝地了,否则又怎会一年一家连抄两家呢?我看说不准明年还会再挑哪家来一遍呢。”

沛玉听了不觉淡淡一笑,谁不知昆山首富吴家,二富叶家,第三就是张家了,若太后真看中张家,那倒是代叶家报了仇,那张知府和范知县又怎会有好下场。

周定军马上压低嗓子道:“祝兄可是说一吴二叶三大张?该不会吧,那东门张家的侄子在京城是个大官,现在又外放苏州做知府,总不会轮到他家头上吧。”

祝少山笑了:“这你就想不到了吧?你想啊,叶家老千岁在世时还是公主身份呢,辈份可比太后要高多了,我本也想不会有人动她脑筋,可要是老千岁名头真的管用,凭他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也敢闯入府里掠金夺银?就是她老人家在世时不也有人闯进去要拿那蔷大公子吗?我敢跟你打赌,太后再度垂帘,国库空虚,不出一年就会拿张家开刀。”

周定军想想,不禁点了点头:“祝兄所言极是,张家的确也是块可口的肥肉,谁不想吃上一口。但依祝兄高见,太后若是知道叶家空虚、吴家火焚,会不会恼羞成怒,出尔反尔拿人开刀?”

“你是说那吴公子和叶小姐吧?这倒说不准。只是此话还是不说为好,我听妈妈讲那一对小夫妻正住在楼上呢,让他们听了岂不伤心?”

叶芸听了,脸色立刻有些变了。沛玉见她脸色不好,忙轻声劝道:“我们上楼去吧。”

叶芸勉强点点头,两人便起身回房。

“芸儿,看情形怕是有点不妙,我们还是早作打算,出去避避风头吧。”沛玉说道。

“落魄之人,何处容身?”叶芸反问。

“我与太仓曲家交情甚笃,不如就到他那儿去,正好也可以尽心抚养天赐。”沛玉提议。

叶芸想想,赞同道:“这主意是好,可是我俩手头所余银两不多,又惹人注目,这么出去,恐怕全城皆知。”

“不会,我们这就雇一顶小轿,悄悄去山上小庙寄住一宿,明日一早就搭船走。看无心的面子,定可瞒天过海。”沛玉胸有成竹地说道,但他心里已在怀疑,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红船伏法,曲家又怎能躲过,他如何能去?可是除此之外,他又能往何处去!

叶芸微微咳嗽一声,点了点头,支撑着整理细软,沛玉则拿起《琼花劫》塞入怀中,从后门出去雇船了。

当天晚上,趁着雪夜人稀,沛玉和叶芸坐小轿悄悄去了山中小庙,准备明天天一亮就搭船走。在进庙时,沛玉又看到了那花子,也觉有些象叶蔷,正想上前询问,花子却转过身去,飞快地消失了。

一夜太平无事,第二天凌晨,天空中正飘着败絮般的雪花,沛玉和叶芸刚准备离庙而去,忽然看见茧园方向火光冲天,城中别处也有着火的,可是看情形都象是叶家的产业。

叶芸不由得悄悄落下泪来。

“芸儿不必伤悲,这也是劫数,反正这些东西已不属叶家了,就随他去吧。”沛玉安慰她道。

叶芸也知其中道理,但她终究还是在茧园中长大的,火烧茧园如同割她心头肉。她勉强止住眼泪,轻舞长袖,微启朱唇,唱起《琼花劫》最后一出《观花》。

见叶芸裙裾飘飘、歌喉婉转,且唱且舞着往山下行去,沛玉也不由意气风发,抽出玉笛,以一曲《满江红》作伴。

两人边舞边行边唱边奏,《琼花劫》脚本一页页从沛玉怀中散落开来,迎着风雪在空中飘扬。两人缓缓行到山下林中,却见四周枯枝上都已缀满了洁白晶莹的雪花,和着半空中不断飘扬的纸片,随歌舞笛乐摇曳生辉,宛如一株株怒放的琼花,好不美丽动人。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梅花馆中,馆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但闻丝竹声声、鼓掌不断。

沛玉放声吹笛,叶芸尽情歌舞,两人渐渐沾染上满身洁白的花絮。此情此景固然美丽,但叶芸却越来越气短声弱,一曲将完,叶芸已是不支,微靠沛玉胸前,轻吟:

“奴家去也!……”

沛玉的玉笛突然鸣起一记响彻云霄的强音,笛身竟然随之爆裂。沛玉接口续道:

“情天怎别恨海归!”

叶芸笑得越发心醉,自两人相识至今,她还是第一次听沛玉唱了句曲词。

沛玉轻拥她入怀,共她在这一片满天素白中渐渐化去……

无心正在山头,一手托塔怀抱婴儿远眺他俩,孩子笑靥如花,手中赫然拿着一柄翠玉如意,而在他俩消失的地方,竟长出一株巨大的盛开着洁白无瑕花朵的美丽的琼花。

无心看着眼前这番凄凉景象,暗颂佛号:“阿弥陀佛。”径往山后走去,那里正有一条大鱼自由自在地喷水玩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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