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死了,看来还是班长的避风港好。”贾俊红煞有介事地抱着一摞书,坐到李仁身旁。
“咦,你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听见什么?是你的牢骚话吗?”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那些声音,那些嘈杂不堪的刺耳的音节,像汽笛呜呜叫的是赖大,像公鸡打鸣的是吴永,像小贩吆喝处理鸡蛋的是龚实,像破庙漏风的是刘豪,像轮胎放炮的是许国平,还有吕健平的咏叹调,陈新华的小夜曲,宏刚和殷玉琴的天鹅湖、《我的太阳》……”
“你真的没听见?”
“我重听。”
“我看你是人为故意型重听综合症。”
“我有自己的学习空间、价值空间,主体意识是强大的排斥力,即使十三级台风十八级地震也不会令我稍有所动。世上没有绝对的避风港和平湖秋月,其实最好的避风港是你自己,不是别人。”
“我的班长,你讲够了吗?你为什么不管一管?”
“我为什么要管,我很高兴看到他们如此热烈坦率地讨论问题、交换心得。”
“伊佐拉也应该是讨论内容?”
“当然,那是人生哲学、社会哲学,他们渴望接触社会,了解社会,从而进一步懂得生存的意义,而封闭式的教学方法,条条框框的校规校纪像雨布似的蒙住了他们的一双眼睛,像沙漠似的淹没了他们的智慧和青春,他们对社会、人生的认识肤浅片面得就像盲人摸象,难道不允许他们在自习课通过电视观感来探讨一下人生吗?即使是隔着实践这层幕布,况且我们现在的生活就像间接的幕后的化妆,需要老师这样的化妆师为我们擦脸蛋,然后最终亮相在一方小小的舞台,说好听点,是艺术品,说难听点儿,是展览品,台下才是真正的社会——真正的大舞台,它只会喝倒彩、哄我们下去,真正的幕布并没有拉开,我们只是站在小舞台上。”
“你是从哪儿学来这一套的?”
“我希望你能坦诚相见,你的心里未必不和我想的一样,否则你就不会牢骚满腹了。最聪明的人不是科学家、艺术家,是白痴,是傻子。”
“那么,他们也是在探讨人生喽?”贾俊红冲着宏刚、黛玉琴鄙夷地撇了撇嘴。
“他们在做实验。”李仁的神情仿佛贾俊红提了个幼儿园小班孩子的问题。
“什么?做实验?”
“而且是物理实验,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难道那也是美的。”
“不美也不丑,你读过叔本华的著作吗?他的见解对你很有帮助,他认为人生,一切生命从其本质上讲是痛苦的,我时时刻刻努力追求着痛苦,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幸福,幸福只不过是比真正的痛苦稍逊一筹的痛苦,获得的幸福越大,你的痛苦就越大,所以推而广之,也就不存在美丑,丑的也是美的!因为它能给你感官的刺激、享受,只不过不是愉悦,是厌恶,但它也能使你满足,一种自尊心的满足,一种优越心理,所以你不能只觉得它是丑的。”
“哎哟,救救我吧,我被他毒害了。”贾俊红堵着耳朵,故意做出一副绝望了的可怜相儿,逗得李仁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黑格尔说过嫉妒是平庸情调对于卓越才能的反感,你不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吗?”
“你是说我嫉妒他们?”贾吃惊地张圆了嘴巴,像是电视里介绍复印机的日本女郎。
“完全正确,因为你羡慕他们,因为你不能像他们那样冲破道德传统、伦理对一般人的束缚,不敢公开追求你的自由和你的价值,你自认为开朗的后面是更激烈的保守,而且你羡慕他们,因为你是一只孤雁,尽管飞得高却仍是一只离群的孤雁,没人向你伸出感情的触手。”
“这回你可错了,我并不孤独。”
李仁的心里下意识地震动了一下,他竭力地保持表面的镇静。
“你是说你有了……情人,嗯?”
“嗯!——”贾得意地昂起了头,接着又哧哧地笑起来。
“我消息不够灵通。”
“不,你消息很灵通,不然你怎么会知道每一个老师的生日,每一个老师的住址、籍贯、婚配与否、有无子女、虎女芳龄几何、犬子何时弱冠、爱好如何、有无痴癖,玩三家儿输了,是贴纸条还是钻桌子,爱吃豆汁还是豆腐脑,爱听奉承话还是抢白话,喜欢长头发还是小平头,喜欢高跟鞋还是千层底,喜欢五粮液还是喜欢老头乐?”
“这是作为班长的首要条件,八个字:上下得势、左右逢源。”
“你这是八面玲珑,十六面讨好。”
“不是讨好别人,而是讨好自己,因为生活在人群中,就不能没有交往,而要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你需要别人的拥护、支持,讨好他们是为了讨好你自己。”
李仁进一步启发贾俊红:“班长不是老爷,不是学官,是三孙子,对不起,你想谁愿意选出的班长成天找自己的碴,再譬如,现在学校、班主任衡量一个班长的好坏,并不是他们班有没有听课的,而是过年过节,你这个班长会不会带头给老师送个挂历什么的,给学校写个感谢信什么的聊表心意,会不会首先积极响应学校的号召,刘校长的爱人进了批冰棍卖不出去,你是不是号召同学全部包圆开个冰棍宴,你的父亲能不能以公家名义赞助学校一些蝇头小利,即使是卖手纸的也好,免费为众多男女老师提供优质卫生纸,你的三姑八姨低价卖给你的任课老师的是后臀尖还是猪囊揣,你的修理洗衣机的叔叔能否免费上门修理,将决定你的考试成绩和未来,不是我们在上学,而是我们的父母亲戚在上学,他们提供服务、便利就是交学费,这是社会连锁反应,我们的学校是社会学校,我们有一门课外课、不公开的公开课叫做人际关系学。”
“你的柏杨学校劣根性理论使我获益匪浅,想不到你这个交口称赞的模范班长竟是个花花肠子、表里不一的学生市侩。”
“你不必冷嘲热讽,我这是士为知己者死,不然怎会对你如此口没遮拦。方才我们岔开了正题,引来了你的一大堆是非牢骚——”李仁狡黠地一顿,眼睛瞟着贾俊红,欲语还休。
“你应该最熟悉他?”
“我真的不知道。”
“哼,你装傻。”贾俊红浅笑不止。
“不过,我倒猜了一个,不知对不对,如果不对,还请你原谅,总之绝不会辱没你,我先写到纸上,然后你再把你的潘安子建写在纸上,咱们互换,看后纸条销毁,怎么样?”
“你又胡闹。”贾闪着好看的大眼睛,思索了一会,李仁忽然发现这个平素杨柳枝般娇柔的女孩竟是楚楚可怜中别有一番风韵,禁不住为她的秀色可餐而陶醉了。
“有一个条件,你看完了我的,我就要知道你的。”
“我的什么——?”李仁故意拖个长音,装得像个懵懵懂懂的傻子。
“你坏!”
“完全正确。”李仁忽然郑重地说,这确实是他的心里话。
“纸条写好了,不过你不能抢,先睹为快可不成,咱俩要同时看。”
他们两个像做游戏似的带着孩童般的郑重和天真的稚气。
“你的纸条什么都没有,你骗我。”
学生会副主席,他的心蓦地一沉,突然他觉得受了愚弄、侮辱,看来是你李仁自作多情,人家根本就没瞧上你,他的受了愚弄的脑子蓦地一片混乱,强烈的自尊面临崩溃,他必须把持,否则,他会毁了自己的,短暂的迷乱像六月里的一场风暴席卷了李仁的全身,但是他还是在极力的克制中度过了难关,观念战胜了自卑,他抬起头,瞳孔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在纸条上写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留了一手,而他做对了,他做什么事都慎之又慎。李仁救了自己,这是他很愿意接受的。他没有跌多大面子,他还是李仁——自负的李仁,“你说猜到了一个,你告诉我猜的是谁?”贾碰了他一下,声音掩饰着急切,却又把它写在脸上。
“姓子名虚字乌有,人称乌有先生。”李仁此时已不为所动,尽可以游刃有余地调侃回旋。
“你骗人。”
“我没骗你,因为他在我心里……没有名字。”
的确,李仁没有骗她,因为在他心里的确有一个人,而且只有一个人,或者说一种精神,一种足以支撑他的生命体系的神话的力量,那就是他自己,而这种神秘的非生理现象是不能有名字的,李仁想的永远只有自我,不可能再有别人。他自认为正面是人背面是神骨子里是魔鬼。至少,这是他所追求的痛苦。既然世上没有幸福,那就让自己追求痛苦吧,而且是最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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