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见皇帝要走,立刻举起了弓,将弦拉了满怀,可这箭将要‘射’出时,他瞧着皇帝的背影,却又似有些犹疑,慢慢垂下了手。珞如在一旁高声道:“王爷,机不可失,切莫被皇帝所欺,悔之晚矣。”
豫王被她一催,来不及细思,右手顿时一松,箭矢疾出,直朝皇帝‘射’去。乔瑜在船上望见大惊,劈手夺过了旁边士兵手中的弓箭,一拉一放,箭矢亦对着豫王的来箭‘射’出。
两只箭在空中箭锋相对,火光一闪,一起掉入了江里。可珞如立刻又抢过一张弓,挽弓一箭破空而出,众人拦截不及,一箭便直直穿过皇帝的左肩,只‘露’出尾端箭翎。皇帝晃了晃,几乎要栽倒下船。
章清惊得便要跳下船去,所幸被碧落一把拉住。皇帝站稳了身子,低头瞧着自己左肩上的箭,丝毫不怒,反而放声大笑:“一啄一饮,皆是前定。朕今日终于可以还她这一箭。”
士兵护住了皇帝,小船朝大船飞驰而回。而豫王船上,珞如缓缓地放下手里的弓,既恨且憾,一掌拍在了船舷上。
碧落和章清从未见过珞如这般杀气腾腾的样子,两人呆望着珞如,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见豫王大营灯火通明,暮江两岸战船金鼓齐鸣,整装待发。这两军一旦‘交’兵,这一艘小船哪能幸免。两人才觉得后怕,晓得自己莽撞,只怕兵戈一起,伤到自己,忙不迭将小船朝北划去。
这时又见到北岸有二十来艘艨艟,正朝南岸冲去。这些船吃水极浅,轻飘飘而去。碧落瞧见了,不禁对着章清诧异道:“这些船做什么去了?”章清瞧着摇了摇头,碧落忽然想起从前在昭南听人说的书,大奇道:“莫不是效仿火烧赤壁么?”可她又抬头瞧了瞧天,东南风吹得正猛,曲靖城却在北岸。便是烧,也该是豫王火烧曲靖才是。
豫王这边立刻也开出了十几条船,要拦住曲靖小船。这二十艘战船又轻又快,见有船拦截,突然四散开开,各自为政,全速撞了上去。有些撞到了前来拦截的船上,有一两只却正正撞上了南岸。碧落和章清还未想明白,忽听哧的一声响,这二十艘船突地都着了火。那火苗子张牙舞爪蹿起来。
火焰一起。无数火星便像红‘色’飞蛾一般向四周扑去。可奇怪的是。豫王的战舰好似装了炸‘药’一般,一点就燃,且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战船之间不能分开。又无法掉头,尽被大火吞噬。而这火焰,丝毫不理睬东南风,一直朝着南岸的大营扑去,所到之处,尽是祝融肆虐。
“这是怎么回事?”碧落和章清趴在小船上,眼睁睁地看着南岸的二十来万大军陷入火海。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豫王的的战船竟不能分开,也不明白为何豫王的大营如此容易着火。就好像冥冥中有神灵庇佑一般,叫曲靖这两万人马。不战而胜。
不消片刻,南岸的战船已成一片火海,无须风势,一直朝着大营深处推进。目光所及都是一片赤红,烈火焚身的将士挣扎着、惨叫着、哀号着跳进江中。连绵数里的豫王大营顿时像变成烈火的炼狱。
而曲靖的战船停在江面,人人盔明甲亮,兵刃泛光,战鼓声惊天动地,仿佛要把苍茫天地震个底朝天。
皇帝乘坐的船驰回了北岸。随船的御医已经为他取了箭,包扎了伤口,他却不顾众人的劝告,固执地站在船头,瞧着南岸漫天的大火,绵延几十里,又有浓烟滚滚,扑腾上空,便如无数只火凤和青鸾在南岸阳平上空一起回旋起舞。
东南风阵起,吹得皇帝的白‘色’鬓发不住飘动。他瞧了半晌,伸出了双手,好像要去触碰那满天的青鸾,可左肩吃痛,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他轻抚着左肩,一脸凄然,忽然扬声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朕做了皇帝,这天下从来都逃不出朕的掌握……”
“青鸟,唯独你要离我而去……”皇帝的声音越来越轻,突地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他却不闻不问,再也不施梅‘花’针自救,只是扶着船舷,喃喃自语,“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誓言了么?”
两边的人纷纷涌了上来,扶住了皇帝,拥着他进了船舱。过了片刻,才见到乔瑜孤身出了船舱,站在船头,望着北岸烽烟良久,缓缓吹响了少黧。
萧声轻柔呜咽,随着江水流淌,曲声里满是浓情浅恨,经年不息。碧落听得痴惘,心中正自柔肠百转,可突然间这《白云》曲嘎然而止。乔瑜垂眼瞧了少黧片刻,长叹了口气,改而吹起了另一首曲子。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江流情不转,这箫声回‘荡’在暮江之上,仿佛似在替一人在向天地倾诉。相知若此,为何非要有这死生之事,将彼此阻隔?
东南风劲来,暮江‘波’起,青鸾翱翔。箫声眷恋着火凤,追逐着青鸾,上达碧落,下至黄泉。风瑟瑟兮野苍苍,南岸阳平劫灰飞尽,却有人将相思燃尽河山。
章清捂着嘴,遥望着皇帝的大船。她一声不吭,可那眼泪却不由自主,一滴一滴,滴到了她的手上,溅到了她裙子上。雾‘色’中,她的头发,似乎连灰‘色’都渐渐褪去,几乎都变成了和浓雾一般的白‘色’。
世上一切有形物,皆可视而不见,驱而走之。可若那人心中在兹念兹的,不过是一段过往,一份企慕,又该如何?
看不见,赶不走,挤不进。他心中千帆过尽,刻骨铭心的,却不是为了你。又该多么枉然?
可是乔瑜,为何你再不吹那《白云》曲?
为了谁,你不再吹那《白云》曲?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你的心中,究竟在思念谁?在等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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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和章清终于在曲靖城的西面靠近,两人勉强寻了一个地方登岸,才发现还要越过两个山头才能到达曲靖城。好在如今已经是盛夏,天气炎热,山上果实茂盛,有野果果腹,因此两人尚可且行且歇。朝曲靖而去。
若走得累了,碧落和章清便坐在山间远眺,便能瞧见暮江南岸战火渐灭,阳平成了焦野,暮江却兀自东流。
越过一个山头,愈近曲靖,道路愈发开阔平坦,不再蜿蜒曲折。可两人却心有灵犀似的,越走越慢。原来估‘摸’两日便可赶到曲靖,可她们如今仍在半山腰上。
“有座茅屋。”碧落指着前方山边的一间茅屋。微有些踌躇。历一事长一智。她早已不是当初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而她又总记得当初在嵚州的山道上,她莽莽撞撞地遇上了常‘玉’,却又因之晓得了常‘玉’和翟子方的事情。若非如此,常‘玉’也不会成了失心疯。
她眼前又浮现常‘玉’在西华桃下蓬头垢面的样子。也不知道燕燕可会好好的照看常‘玉’?她连忙摇了摇头,只瞧着前面的茅屋,暗忖着:眼下,又会遇上了谁?
“你怕什么?”章清瞥了一眼碧落,“不过是一间茅屋罢了。这样荒郊野岭,有没有人住还不晓得呢。”
她一扯碧落,上前便“嘭嘭”地拍着那茅屋的‘门’。可里面无人回应,章清一掌推开了‘门’,里面‘阴’黯沉沉。只有一架‘床’,一张桌子和几张断了‘腿’的凳子。‘门’一开,山风便吹得屋内的蛛丝来回摇幌,房里还扔了几块砖石,四处都是灰尘。原来是一间被人舍弃的破茅屋。
“我累了,就在这里歇一歇吧。”章清对碧落道。
碧落瞧着四周,也点了点头。茅屋后面便有一条溪水,两人齐心协力,将屋子稍微收拾了一下,竟然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夜已沉沉,屋里没有被褥,碧落盖着那件薄薄的黑氅,又拉出一半盖在章清的身上。章清伸手便掀开了氅子,冷声道:“我不要盖你的东西。”
她一贯如此生硬,碧落却笑了笑,将自己裹了一身,道:“好,不盖便不盖,我晓得你是怕我冷。”
章清只是冷哼了一声,碧落丝毫不在意,又说道:“阿清,我们到了曲靖,一起回晔香楼可好?”
“我不回去。”章清望着窗外的淡月,冷冷地说道,“要去你自己去。”
“我无处可去,你愿意我回昭南么?要不然你带我去谦王府么?”碧落又困又累,早已经睁不开眼睛。
“难道非要同旁人在一起么?”章清冷哼道,“一个人过日子不也是‘挺’好的么?”
“我同你一起,你也不肯么?”碧落笑着搂住她。
章清将碧落手一推:“你同我怎么一样?”
“我同你有什么不一样?”碧落睡眼惺忪,仍是搂住了她,将氅子又披了一半到她身上。章清这次却再未推开,只是轻哼了一声:“少废话,不要再吵我。”
夜亦渐深,两人再不‘交’谈,各自歇息。不过一会,碧落便已经呼呼入睡。睡到半夜,忽然间觉得有风冷嗖嗖拂到面上,她随手一‘摸’,又觉得身边空空落落的。碧落顿时惊坐起了身子,章清果然不在身旁,而‘门’正是虚掩着,这才漏了风进来,将她吹醒了。
碧落扫视了一眼房内,并无异相,她起了身,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才瞧见章清正站在山边,远眺着曲靖城。在这山腰远远望去,曲靖城里,万家灯火,依稀可见。而她的身边,不知道在烧着什么东西,一股黑烟拔地而起,上冲云霄。
她面‘色’幽然,只是怔怔地瞧着东边。如今正是六月下旬,夜半虫鸣声声,满山都是生机蓬勃。可她的白发飘飘扬扬,在风中‘交’缠,反倒比十月的初冬还要萧瑟。过了许久,她转过身来,瞧见碧落站在她身后,面上同是怅惘。
碧落低声问道:“怎么不睡?”
章清木然了半晌,才凄然笑道:“我昨夜第一次听他开口唤姨娘的名字……”
“我从来都未曾见过他这个样子。原来有情无情,只是唤一声名字,便分辨得出来。”章清淡笑道,“碧落,他的情,我从来都无缘沾染过一分。”
“阿清……”碧落揽住了她,却不知如何安慰。
章清靠在了碧落身上,低声道:“碧落,陪我再呆一晚。再靠近一尺,再近一步,我都走不动。”
碧落点了点头:“好。”可章清又怎知她自己心中,亦是情怀怅触,愁思如‘潮’。她转头瞧着曲靖城那方向,这淡月疏星之夜,遥遥见曲靖灯火通明如昔,似乎有一个人也在向她遥望。
有情无情,原来只是唤一声名字,便分辨得出来。可若无情,那片残纸,那条薄氅,却又怎么都落在了碧落手里?
还是他,心中亦有畏怯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