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豫王安排的,却是我借泰王之手而促成的。只是我当初只以为是要叫谦王泰王内斗,皇帝疲于皇子之事,便无暇顾及其他,我们好从中伺机取利。后来我才晓得还要顺便送章清入宫,也算是一石二鸟。”
“那泰王的御手帕之事呢?”碧落立刻想得再深了些。
“也是我做的,与泰王无干。只是他以为是我为讨他欢心才做了那条手帕,这才在皇帝面前替我担了下来。”珞如娓娓道来,将从前之事和盘托出。
“原来如此。常明侯当初就说泰王谦王行事漏‘洞’百出,想必谦王也受了豫王不少蛊‘惑’。”碧落叹道,“珞如,那老相士的话说的固然有些准。可我倒是觉得,泰王待你如此至诚,常明侯也引你为知己,反而豫王连章清之事都瞒着你,他……”她话一顿,虽未再说,可以珞如之聪慧,自然明白她话中之意。
珞如沉默片刻,才淡笑问道:“皇上杀了阿清的爹娘,阿清为何却下不了手?”
碧落心里一跳,伸手抚着琴,悄然不语。
“她为皇上白了头发,可皇上也不会多瞧她一眼。”珞如又道:“常明侯杀了你爹爹,你为何还要叫阿清去给他报信?”
“嗡”地一声,碧落手一震,在琴弦上重重地按了下去。她将身子绕过椅子,走到船舱的窗户旁,望着窗外远远江岸。夜风嗖嗖,天上新月如钩,江边芦苇茂密。她却在想:乔瑜杀了爹爹,可自己为何仍叫章清去寻他,告诉他珞如和豫王出逃之事?
“情之所钟,无可奈何……”她哂笑了声。原来那一日四平早就暗示了她乔瑜对青鸟的思慕之情,也一早就告诉了她答案,只是她自己懵然未觉罢了。
旁观者皆清,唯己不明。
“情之所钟,无可奈何……”珞如也喃喃说着。忽而一笑,“正是如此。他瞒不瞒我是他的事情,可我只做叫自己欢喜的事情。他要挑拨皇帝父子之情也罢,他要谋反叛‘乱’,要为睿王争一口气,想做皇帝也罢。但凡我能做的,我便要为他做到。”
碧落点了点头,笑道:“我晓得,我不怪你。你抓了我,也是要帮他。你怕万一路上追兵追来。也好拿我挡一挡常明侯。是不是?”
“可惜叫章清跑了。此刻朝廷上下定然都晓得了。不然的话,便可争得多一点时间,教我们安安心心地去到丹州。”
“莫说这船已经离开曲靖多时,他追也追不上。便是追了来。常明侯他也不会将我的‘性’命放在心上。”碧落抬眼看着珞如,“珞如,他平日里温和重情,可大事临头,他手段却狠的很。”
“是么?”珞如淡声道,“那我们便等着瞧,瞧他将来会如何对你?”
“可我却不想瞧了,”碧落一手抓住了窗户,“自我晓得他杀了我爹爹。我便已决心和他一刀两断,再无牵扯了。”
珞如眉头一皱,忽有所觉,正要上前拦住碧落。可碧落微微一笑,用脚将面前的椅子一踢。将珞如阻了一阻,自己双手握住了窗沿,蹿身便从窗户中跃了出去。
只听得外面“扑通”一声,黄裳在江面上浮浮沉沉。可瞬间便潜入了芦苇丛中,不见了碧落的身影。
船舱外面匆匆跑进来几个壮汉,问道:“石姑娘,追不追?”
珞如沉‘吟’片晌,才重重一拍窗弦:“曲靖很快便有追兵来了,犯不着为她误了事情。算了,随她去吧。我自然会和王爷‘交’代。”
※※※※※※※※※※
天‘色’黝黑,不知几时飘来大片的黑云,遮住了新月。暮江岸边生满了高过一人的芦草,碧落躲在芦苇里,躲开了豫王的大船,可高高的芦苇遮住了双眼,又是夜黑风高,她一时间不辨方向,竟然寻不到上岸的路。
她虽习水‘性’,可那昭南的小溪,如何与这浩浩暮江相比?她怕耗费体力,便再难自救,不敢四处折腾,就近寻到一块浮木,将自己靠在了上面,暂作依靠。
往事不堪回首,此刻又命不知‘交’于谁手?极远处似有几点渔火,忽明忽灭,彷佛都在嘲笑她的人生。碧落望着这滚滚而去的江水,忽然间有一股绝望,和对自己说不出的怨恨。她竟自己将手一松,瞬间身体便沉到了江下,呛了两口水。她顿时又着了慌,求生之意再生,恰好有一股暗流涌来,将她卷出了芦苇丛,飘到了江面上。
两边茫茫见不到岸,江下又有暗‘潮’涌动。她不敢随意呼救,可身上被江水浸得冰冷,又渐渐丧失了力气。碧落几乎觉得自己就要命丧江中,忽然瞧见东面有一艘小船,船上点着灯笼,缓缓地靠近了她。
死生攸关,她连忙高声叫道:“船家,救救我。”
那船反而停了下来,船头站着一个瘦高瘦高的人,带着斗笠,朝她张望了一下,跑进了船舱。旋即有一名‘女’子从里面出来,趴在船头瞧了瞧,才说道:“真的是一个‘女’子,何明,把她救上来吧。”
那瘦高个子何明从船上拿了一根竹竿伸了过来,碧落连忙一把抓住,被他拖着,救上了船。
碧落这才看见船上除了那‘女’子,一旁还站两个船夫和一个丫环。那‘女’子在一旁,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道:“林碧落,你从前发号司令不是极为威风么?怎么今日还要我来救你?”
碧落没料到竟有人认得自己,凝目朝这‘女’子看去,她面容俏丽,又含讥讽,原来是那日在棠梨坊受了罚的江子衿。碧落浑身簌簌发抖,勉强坐了起来,笑道:“多谢你不记前嫌,救了我‘性’命。”
江子衿鼻子一哼,讥笑着绕着她走了一圈,见她面‘色’苍白,‘唇’‘色’发紫,这才跟自己的丫鬟道:“小君,带她进去换了衣服吧。”
待碧落换好了衣裳,这小船已经掉过头来,朝着南岸驶去了。碧落指着外面,问小君:“这船是要去哪里?”
小君还未答她。江子衿从外面掀了帘子进来,哼声道:“你要上哪里?”
“我……”碧落笑道,“只要不是回曲靖,你们去哪里,我便跟你们去哪里。”
“那我们便是回曲靖。”
碧落一怔,小君抢着说道:“小姐,你别说赌气的话了,咱们……”
“啪”的一声,江子衿抬掌便打了小君一个耳光,她横眉竖目。叱声道:“我的事情。几时轮到你多嘴?”
小君捂住了脸。泫然‘欲’泣,委屈之情溢于言表。碧落皱眉道:“你怎么还是如此任‘性’,上次还未受够教训么?”
“我救了你,你到反来教训我?”江子衿怒气更甚。举手便要来打碧落的耳光。碧落头一闪,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哼道:“我瞧你也‘挺’心善的,为何脾气这么大?”
江子衿一愣,外面甲板上传来了几声脚步声。她悻悻地放下了手,对小君低声道:“你出去,要敢多说一个字,看我怎么教训你。”
小君连忙不迭地点了头,出了船舱。垂下的船帘飘起。那救了碧落的瘦高个子何明拉着她在一侧喁喁细语:“你怎么了?”
“摔了一下罢了……”
“怎会脸上红红的?”
“你不要管了……”
……
江子衿坐在舱内,默不作声。听着他们的声音,面上全是讥讽之‘色’,可又渐渐柔和,换上了一副惆怅的表情。碧落将舱里扫了一眼。见到里面放了几个箱子,箱子上面都扎着红绸,两边还各贴了一个大大的双喜。
“是你出阁么?”碧落轻声问道。
江子衿抬眼瞥了一眼碧落,嗤声道:“若不是怕你死了,冲撞了我的喜事,何必要救你。”她话语总是半讥半讽,倒是和章清有几分相像,也是这样动不动就和人拌起嘴来。可章清是冷傲而不通时务,她却是‘精’明之余,多的几分骄纵刁蛮。碧落想到章清内热外冷的‘性’子,忍俊不禁,对江子衿笑道:“好在我没有死,不然可大大的对不住你了。”
江子衿嘴角一牵,似要笑又忍了住。碧落又问:“你出阁怎么也没有家里人作陪?船上就是几个下人和丫鬟?”
“林碧落,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她这话又和章清如出一辙,害得碧落想笑又不敢笑。江子衿道:“我爹收了嵚州一个土财主的聘礼,就将我嫁给他的傻子儿子了。我是二房所出,随意找几个下人送我去,保我路上无事便好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爹爹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江子衿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碧落倒是气得不轻,“难道你真要跟一个傻子过一生。那还不如逃婚算了……”
“逃婚?”江子衿冷哼一声,“我娘怎么办?那傻子是独子,我爹爹还指望我去占了那傻子的家产给他。他拿着我娘威胁我,我有什么办法?”
她说着,又瞥了一眼舱外,低声幽幽道:“我便是逃了,又有什么意思?这世上也无与我相知之人。便是好不容易遇见了那人,可他心中却没有你。与其瞧着他与别人亲亲热热,倒不如嫁给傻子也罢。”
碧落与她虽是相识,其实并不亲近,江子衿不知怎的,竟然随口便同她说了许多话。可这些话无一不击中碧落的心事,一瞬间她只晓得望着那箱子上的鲜红的双喜,和江子衿两人默默无语。
许久碧落才轻声恳请:“你便收容我些时日,到了嵚州我再想办法。”
江子衿冷冷地瞧了碧落一眼,不多问碧落为何掉入江里,也不问她到嵚州如何想办法,只是眼皮一翻,径自进了内舱。
船舱里只剩下碧落一人,她悄悄地掀起了帘子的一角,见到小君坐在船头的一侧,微微‘抽’泣,又强忍着不敢发出声音。何明正蹲在她身旁,手足无措,眼睛眨也不眨,只是盯着她。他俩丝毫也未曾听见,江子衿曾说了那样一番话。
夜‘色’将晓,桨打在江面上,一声声“啪啪”作响,反显得此刻分外静谧。这江水日日夜夜向东流去,总有人的思绪被它带走,而总有人却始终不曾知觉。
碧落微叹了口气,放下了帘子,枯坐在船舱内。
他这般遥不可及,高高在上,却又无从摆脱。那夜勤问殿前窸窣的雪‘花’飘落,那日南郊渡头纵马相逐的牵连,便是江子衿的两句话,都无一不是因由,叫她心口如针扎,辛酸又刺痛。
她在乔瑜面前,便连自己都觉得卑微。是说要从此后事事皆由了自己心意,可为何却如此怕回曲靖?为何总有那一点卑微的惦念,缠在心头,难以遏止?
可望而不可即,可见而不可求;虽辛劳求之,终不可得。不如及早回头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