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莫尽言怀着满腔热血,来到这个可以报仇杀敌的地方,又怀着满腹的心灰意冷,离开这个不愿意接纳他的地方。
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明明一切都那么好,朝着前所未有的好状况发展,自己的本领也一点一点能够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但却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制度踢开了。就因为他违背了一点点制度的规则,就被一竿子打死了,半点分辨和挽救的余地都没有。
莫尽言出了梅花所,路上遇见了几个有点面熟但是叫不上名的袍泽,互相点头打招呼。没有人问他要去哪里,就连卫所门前值守的士卒也没多问什么,大概以为庄许带他出去办什么事呢。
出了卫所,莫尽言站住了:“许哥,回去吧,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庄许说:“我去给你牵匹马来吧,这走回去有二十多里呢。”晚上他还得去巡防,不能送莫尽言回去。
莫尽言摇摇头:“不用,哥,你回吧,天色还早,我走着回去就成。”他现在已经不是卫所的人了,理应不能再用卫所的马。
庄许也没有坚持,他再三叮嘱:“那你路上小心。”
莫尽言点点头:“知道了。”他转过身去,眼泪就下来了,这个他热爱的地方,以后就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了。
出了梅花所,他没有立即回去,而是跑到海边,对着大海嘶声竭力地怒吼,扔石块,淌眼泪,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懑和委屈。最后折腾累了,躺在海边的礁石上,让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思绪也回到脑海中,回去之后,千万不能让师父看出自己的伤心,毕竟户籍是师父坚持不改的,老人家若是知道因为这事弄得自己被除名,肯定会自责的。
腥咸的海风从旷古之处吹来,卷起一块巨大的珠玉,哗啦一声,摔打在礁石上,碎成遍地碎玉,又迅速消失不见,与天地同寿的岩石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冲刷着,显出深深的皴裂纹,如同龟背一样沧桑。
碎裂的浪头吻着莫尽言的脚,如同亲人的安抚一般。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死都经历过了,这点小事算什么呢。不就是换个名字吗,数月后,小爷又是一条好汉,倭贼们等着,胆敢来犯,小爷一样叫你们有来无回!
回到家中,庄进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莫尽言回来,只道他又回来看自己了:“尽言,又旬休了?你许哥没休假吗?”
莫尽言将自己的东西放好:“师父您放下吧,我来。”
庄进收了手,拿了块帕子抹汗:“歇息几天?”
莫尽言强笑道:“师父,我以后都歇着了,还像以前那样在家陪着您。”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所里怎么会让你一直在家呆着。”庄进只道他开玩笑。
莫尽言认真地劈柴,一面轻描淡写地说:“师父,我们卫所自己造战船,我去帮忙,被人揭发了,水师除了我的名。”
“啥?”庄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卫所造战船?这不是造私船吧,船是给水师用的吧?”
莫尽言点点头:“是,我们卫所战船太少了,又申请不来新船,就自己造了几艘。”他不敢告诉师父,这造船的事是自己提起来的,这也确实太胆大了些。
“那既然是给水师用的,谁造不是一样?为甚还要把你除名?”庄进想不明白了。
莫尽言只好说:“是有人向卫指挥使大人告状,说我们卫所目无法度,他亲自点名要除我的名。不过师父你别担心,许哥说,到时候让我改个名字,重新入伍。师父,我将户籍改到你家好不好?”
庄进叹了口气:“如果你真想从军,那就改吧。本以为可以不改,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得改。”改到他家,那就是军户了,以后想改回去都不行了。
莫尽言在心里叹了口气,幸好没有将事情的原本都告诉他,不然老人家得多自责呢。
莫尽言就这样在家住下了,每天依旧晨起练功,然后去跟着师父下地干活,一切仿佛跟从前一样,但是的确又跟从前不一样了。很多时候,会停下来发呆出神、叹息苦笑。
旬休的时候庄许回来了,给莫尽言带了一样东西。莫尽言摸着那把柳木做的弓,满心感激地对庄许说:“许哥,谢谢你!”还是庄许了解他,知道给自己带一把弓回来。
庄许笑道:“自己弟兄,客气什么。哥早该送你一把的,免得你荒废了箭术。”
长乐一带多水,人们都下江海谋生,少有上山打猎的,所以除了军中,外头甚少有做箭的,莫尽言想觅一把弓都不容易。
得了弓箭,莫尽言笑逐颜开,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哥,咱们去打猎吧。”除了射倭贼,他的箭还没射过别的活物呢。
庄许笑着摇摇头:“哥下午就得赶回去,镇东卫今天派人送来了一批火铳。说是配给走舸用的,我得去试验一下威力。”
莫尽言双眼放光:“火铳?”他当时造船的时候,在走舸的女墙上留了铳眼,就是为火铳准备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不过眼神很快黯淡下去,可惜他没机会用。
庄许理解地拍拍他的背:“等哥给你去改户籍,秋天就可以重新入伍了,到时候就能用了。”
莫尽言点点头:“嗯。谢谢哥!”
庄许又道:“火铳听起虽然来威风,但是射程和威力远不及弓箭,所以还是得把箭练好。”
“我明白,不过还是想摸摸火铳。”莫尽言嘻嘻笑道。
“会摸到的。”
第二天一早,莫尽言就带着弓去了福山,箭是自制的竹箭,庄许给他带的一袋子箭他才不舍得用呢。
福山离长乐县城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山不高,但是山体绵延,草深林密,飞禽走兽颇多,是打猎的好去处。莫尽言用打猎这种方式练习箭术,要比对着标靶射击有效得多,因为这射的是活物。
第一次去,莫尽言收获了两只林鸮,三只野兔,还追着一头野猪跑了好远,但最终还是让它逃了,那家伙皮粗肉糙,竹箭根本射不透它的皮肉。
以后每隔几天,莫尽言都会上山去打猎。开始猎到的猎物很少,而且都是小动物,经验丰富些了之后,猎获的猎物也大了起来,有一次还猎杀到一头羚羊。
这天莫尽言从山上下来,看到路旁的荆棘丛中有一只麻灰色的大鸟在扑腾,看起来像是受伤了。莫尽言心想是不是给它补上一箭,但觉得欺负一只受伤的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站着看了一会,便走过去,拨开荆棘,抓住大鸟的翅膀,将它提了出来,那鸟羽上都扎满了刺,莫尽言将它身上的刺都拔了。
这家伙凶得很,莫尽言给它拔刺,它还一个劲地扑腾,利爪差一点将莫尽言的手都给抓破了。
莫尽言提起这家伙仔细打量了一下,白色的脑袋,黄褐色的眼睛,弯钩状的淡黄色喙,黑褐色的爪子极其锋利。莫尽言脑中灵光一闪,莫不是鹰?
他检查了一下,发现这鸟是折了翅膀,如果放掉,估计也不一定能够活,便将它带了回去。治得好,就救它一命,治不好,就炖了吃了。
一路上那鸟挣扎了许多回,试图挣脱束缚,甚至还想扭头来啄莫尽言,划动着爪子来挠他。
莫尽言喜滋滋地跑回家,提着这家伙给庄进看:“师父,你看我抓了只什么?”
庄进仔细看了一会:“咦,是一只花鹰雕幼崽。怎么抓到的?哦,估计是翅膀受伤了。”
“是的,可能是学飞的时候摔折的。”莫尽言两眼放光,花鹰雕这种鸟,平时都是远远地看见它们在高空中优雅地翱翔,从来都是可望不可及的,没想到这次会捡到一只幼雕,“能养吗,师父?”
庄进摇了一下头:“雕是猛禽之王,是很骄傲的禽类,一般很难驯服,多半宁愿饿死也不愿屈服的。不过我听说北方有一种驯鹰的法子,叫做熬鹰,人与鹰比精力,只要能胜过它,它就会诚服。你要是能养活它,倒是可以试试。”
莫尽言跃跃欲试:“先给它养伤,再来熬它。”显然对熬鹰一事兴致勃勃。
他找了只篾制的鸡笼子,将幼雕放进去,然后找了两根棍子,弄了点药,替幼雕包扎了一下翅膀。幼雕相当桀骜不驯,在包扎的时候,利爪在莫尽言手上划出了几道深深的血印子。莫尽言也不气恼,包好后又去弄了点水和食物,放在笼子里。先治好你,再慢点跟你熬。
幼雕十分倨傲,头天完全是滴水不沾,更别说进食了。莫尽言开笼子看了几回,那家伙伸长了脖子试图来啄他。莫尽言自然不会让它再得逞,只是给它换了吃食,这次放上的是几尾新鲜小鱼。
庄进看他想驯服这只雕,便说:“不一定养得活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莫尽言的字典里,没有服输这个字眼。他去弄了个大鸟笼来,比起鸡笼,鸟笼通风透气得多,幼雕进了鸟笼,不再那么狠戾了,到了第二天晚上,终于还是扛不住饿,开始进食了。
莫尽言咧嘴笑了,肯进食,那就有驯服的希望。
莫尽言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幼雕,甚至连猎都不去打了,每天只在院中射白果树上的白果练箭。那幼雕并不领情,见到他去喂食,依然是毫不留情地想要啄他。过了几天,幼雕的翅膀显然好些了,它试图在笼中拍打翅膀,然而笼子太小,它的大翅子根本就展不开。
莫尽言去街上溜达了一圈,看见一些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在街上遛鹦哥,用一根细链子拴住鹦哥的腿,让它站在一根细棍上。他也学着做了一个鸟架,拼着被利喙啄伤的危险,给幼雕左腿上缠上了一根牢固的绳子,死死打了好几个结,将另一端拴在一根竹竿上。
那雕一出了笼子,便拼命拍打着翅膀,想要飞走,然而它被脚上的绳子拴住了,怎么也飞不动,一离开竹竿便被倒吊起来。
莫尽言又将它拎回去,笑嘻嘻道:“翅膀才好,你忘了自己还不会飞呢,悠着点。”
幼雕显然不会理他,依然孜孜不倦地飞翔,试了好几次,终于发现脚上的桎梏,便低下头去啄脚上的绳子。它那尖喙又尖又利,三两下几乎便要将绳子啄断。莫尽言一惊,连忙给它换了一副绳子,它又继续啄。莫尽言无法,最终只得用韧性极好的麻绳将它的两只脚都缠上了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