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可万万不能忘了你娘是为何而死的!”
奶娘的话让杜若蘅霎时间跌入回忆中。
当年,她与沈江蔓都还是小姑娘时,两人的手帕之交刚刚萌芽。沈江蔓没少向她诉说过身为庶女的悲哀,从小备尝人情冷暖。虽然生在公侯之家,那泼天富贵却练就了一双双势利的眼睛。
流水似带环,杨柳依依,而眉目如画的少女说着世态炎凉。
彼时的杜若蘅端庄而不失温情的劝解着她。
沈江蔓抬起头望着杜若蘅,真心诚意地羡慕着,似自己身在富贵之家又如何,还不如杜姐姐,虽在寒门薄宦,却是名正言顺的正室所出。
后来徐楚良纳杜若蘅为妾,杜大人气得七窍生烟,连正眼也不看徐楚良一下。杜夫人却神色如常,虽然也备了一份不薄嫁妆,做足了礼节,但徐楚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杜夫人与杜大人成亲数十载,当得上“和美”二字。
杜若蘅却非杜夫人所出。这件事,哪怕在杜府,知道的人也不多。
杜若蘅她亲娘去世的时候,她才五岁。自那以后,没人再提起她的亲娘白姨娘,府里上上下下一致统称她是夫人养的。
白姨娘临死前谁也没见,只见了杜夫人一人。
那以后,年仅五岁的杜若蘅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成了太太亲养的小姐了。
杜夫人将杜若蘅养在身边,却也并没有将白姨娘从前的人打发走,而是留着照顾杜若蘅。随着年岁渐长,杜若蘅才渐渐明白奶娘跟她说的那些话,而小时候白姨娘在她的记忆里烙下的一幅幅画面终于有了解答。
杜若蘅的美貌完全继承自白姨娘。
那时的白姨娘像雨后的海棠,黑发如瀑,肌肤胜雪,她的眼中却似乎总有一种即将破碎的绝望。瓷白的脸上毫无瑕疵,只在右眼下有一粒泪痣。那粒泪痣像一条勒紧花瓣的藤蔓,有一种危险而神经质的美感。
仿佛下一刻,将如灰飞烟灭。
白姨娘的美,是天真被粉碎前凝结的那一刹那。
在进入杜府做妾室之前,白姨娘的身份是官妓。而沦为官妓之前,她的身份是白家小姐,白府嫡幼女。
白是一个并不太长剑的姓氏,而京城里人人都知道的白府那便是先先帝的宠臣——白太师府上了。
白太师为官如何就不说了。总之他是先先帝身边一等一的宠臣,而他又实在是一个好父亲。白姨娘说是锦绣丛中长大一点也不为过。她自己就养了一个专给她调胭脂水粉的班子。一共有十几个人,什么都不做,专调胭脂水粉。
其中两个是读过医书的,只研究方子。其余则是动手的,有管花的,有负责蒸馏的,还有专门挑匹配的瓷盒的。
而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先帝驾崩,先帝继位。先帝的第一把火就是扳倒白太师,吵架抄了足足三月。除了白府,与白家来往过密的,亲戚关系的,无一幸免。自此,白太师一党从朝堂上销声匿迹。
白太师斩首示众,白家女眷归入贱籍。而白姨娘,沦为官妓。
从失去童贞的那晚起,白姨娘的眼中就开始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绝望之光。尽管倾倒在她裙下的五陵子弟越来越多,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佳人一笑。
可是白姨娘从来不笑。
哪怕当时还不是杜大人的杜大人为了帮她赎身,费尽心思,瞒了她的身份,花费千金才摆脱官妓身份时时,白姨娘也没展露一下笑颜。
杜大人的家境并不优渥。他进京赶考,在同窗的撺掇之下才偶然去那么一回妓院,还怀的是看热闹的心情。没想到遇见了白姨娘,一见倾心。
白姨娘就似他心上的一剂毒药,见血封喉也在所不惜。
后来白姨娘有了杜若蘅。她经常自己抱着孩子,披散一头黑发,不施脂粉。杜若蘅的黑眼仁里映着一个面色苍白,目如点漆的女子,她伸出手去抓散落的发丝,又想去摸那张看上去无比脆弱的脸。
白姨娘的声音如泣如诉:“你的外祖是一朝太师,你天生就是千金小姐,是人上之人。”
直到白姨娘去世之前,杜若蘅从来没出过她们那个小小的院子,也从没见过白姨娘、奶娘以及两个丫鬟以外的人。
甚至连杜大人,她见的都不多。
她一直记得白姨娘的声音,如同残月下幽怨的琵琶,一遍又一遍细致地向她讲述太师府的繁华。
讲着讲着,白姨娘会突然哭起来,然后突然狠狠一掌抽在杜若蘅脸上:“你是谁!你不是我的女儿!我没有孩子,我是太师府的小姐!我怎么会有孩子!你是从哪里来的贱婢!”
这时候奶娘就会冲过来,一把抱起杜若蘅,跑到一边躲起来。剩下白姨娘一个人歇斯底里。
有时候白姨娘抱着杜若蘅在榻上,教她念诗词,教她侯门公府里的规矩。请安时该怎么屈身,头应该垂至哪个角度,扇子应该如何轻摇。
若杜若蘅坐卧时膝盖不小心打开,白姨娘就会狠狠踩上去,骂道:“你是婊*子吗?!”
她记得最深刻的是白姨娘跟她说嫡庶之分。白姨娘的黛眉轻轻抬起,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尖利:“我娘是堂堂太师夫人,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去的。甘愿为妾的都是贱婢,生下来的也是贱种。你记住,你是太师府的千金,你将来一定是要坐大红花轿,要去侯门公府做正室夫人。”
那个晚上,杜夫人突然被白姨娘的奶娘请了过去。
奶娘的脸上满是泪痕,已经泣不成声,跪在地上:“夫人,您去看看我们小姐罢。她不行了。”
白姨娘平躺在床上,身上穿戴得整整齐齐。见杜夫人来了,她猛的伸出双手,一把抓住杜夫人的手,眼里射出疯狂的光:“夫人,求你给阿若一个名分,把她当成你的女儿来养罢。求你……”
彼时,白姨娘的肚子里坠了一块金子。她明白,她不死,就将是杜若蘅这一辈子永远挣脱不掉的污点。罪臣之女,妾室所出……
而她死了,杜夫人也才能放心地将杜若蘅当做嫡女来养。
这一世,只有她自己知道。曾经她是多么心高气傲的千金小姐,想着若要嫁,便嫁天下一等一的男子。
后来,在灯红酒绿的妓院。只要足够有钱,那些人也许连“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都未曾读过。可是他们嘴里吐着令人作呕的酒气,爬上她清净洁白的身子。
这一世,她最终被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纳为小妾。
这一世,脏得连她自己都难以面对。
杜若蘅童稚的眼睛目睹了一场丧事。虽然她尚不知道死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感觉到有一个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人不在了。她有一双因为绝望而惊心动魄的眼睛。那漆黑的眼睛一直留在杜若蘅的记忆里。
她凭着本能在杜夫人跟前露出乖巧的笑容。
一直到白姨娘死去,杜大人也未曾见过这个让他神魂颠倒的女人冲他笑一笑。
年岁渐长,杜若蘅好像真的就是杜夫人亲养的嫡女。她知礼节,温柔和气,还有一张漂亮得令人嫉妒的脸。而这嫉妒却被她的春风一笑所融化。
没有从那张无害的脸上能看到底下的暗流。她一直记得,她生来就跟周围那些人不一样,她注定要进高门大户,做堂堂正正的正室夫人。那里才是原本属于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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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姑爷的话不能信啊!”奶娘上前紧紧抓着杜若蘅的双手:“儿子,那是一个女人立身的根本。不说您以后还能不能有儿子,若是夫人她有了儿子,地位就稳固了,以后还怎么扳倒她?”
“再说,姑爷说的好听,不拦你们母子亲近。但那也只是他说说而已。夫人,怎么看都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进门这些时日,姑爷也没拿捏住夫人哪!一旦夫人有了儿子,您又日日杵在她与小郎君跟前,夫人怎可安心?到时,您岂不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杜若蘅感激地拍了拍奶娘的手,微微惊恐到:“奶娘此话,未免将人心看得太凉薄些。夫君他对我一往情深,夫人也想来宽厚,怎会谋害于我?”
“哎呀,我的小姐,防人之心不可无!”奶娘急了,脱口而出,抓着杜若蘅的手也更紧了些。
杜若蘅的脸都皱了起来,是六神无主的模样:“那依奶娘的意思,该如何是好?”
“孩子断断不能给夫人!”
“可若是夫君非要给,夫人也不推拒。我又怎能说不呢?”
奶娘只是听了徐楚良的话深觉不妥,一门心思劝着杜若蘅千万不能将孩子给沈江蓠,却并未想出完全的方法,于是迟疑到:“姑爷对小姐也不是全无情意,若再跟姑爷闹闹,或许他会改变主意也不一定?”
杜若蘅皱了皱眉,泫然欲泣的模样:“奶娘,俗话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若是夫人没了,我的孩子是不是不用给任何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像是走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段。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