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芷与沈江蔓一起来沈江蓠房里说话,两人刚走进来,看见沈江蓠正在书案旁拆东西。一张宽阔的梨花木书案上满满地全堆了东西。
几个丫鬟也围在旁边观看、收拾,见二小姐、三小姐来了,赶紧上前迎过去。
“哪来这一桌的东西?”沈江芷开口问到。
“裴公子派人送来的。”颂秋口快,立时回答了。
沈江芷面色一白,果然如太太所说,琅表哥与长姐的关系确实远胜旁人。
沈江蓠见沈江芷神色有异,心下明白,赶紧笑了一笑:“他和玥妹妹派人送了不少南方物产,叫我分给众兄弟姐妹,说是致谢。”
她一面说,一面拿出一副书本般大小十二扇的刺绣小屏风递给二人看:“精致罢?这是他嘱咐了要给三妹妹的。”沈江蓠说的含糊,也没点出这个“他”到底是裴琅还是裴玥。
沈江芷心里本来正不自在,听见沈江蓠这样说,才有两分喜色,凑上前去,一起说笑起来。
沈江蓠与众人一起分了东西,才说:“我收到宋姐姐的帖子,请我去她家小住几天,等会我就去跟老太太和太太说一声,下午宋家就要来人接的。”
“长姐与宋姐姐的关系真好。”沈江蔓感叹了一句。
“听说临安伯家给秦顾游又相看了几门亲事,都是大家闺秀。”沈江芷捂着嘴一乐,说道:“还有一些根基浅薄的人家上赶着结亲。不知宋家姐姐现在亲事如何?”
沈江蓠半天没说出话来。她当然知道宋辛夷的境况不乐观。
下午,她到了宋府,与宋辛夷不过说了几句话,宋辛夷的眼圈就红了。
自从上回那件事情以后,京师圈子里没少传言说宋辛夷泼辣,这样的女子谁娶回家?媒人来的自然就少了。可宋辛夷已经十七岁,本来明年就要嫁人的,这可好,不仅亲事没了,连个求亲的都绝迹了。
宋大太太、宋大老爷发愁是理所应当的。
“我父亲不说,可我也看得出他着急。”宋辛夷拿手绢擦了擦眼睛:“还有我母亲,在我跟前叹了好多次了。”
沈江蓠也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宋辛夷,心里不禁有些自责,若不是自己挑出事情来,宋辛夷眼下怕不会如此为难。
“我三叔家的大堂妹本前些日子刚定亲,说给了平阳府的府尹周家。这几日,三婶就像战场上擒了反叛一样,在家里好不生事。”
沈江蓠想起适才拜见宋府长辈时,三太太很是和蔼,有些奇怪,便问道:“刚刚见三太太,低眉顺目的,一点不像个多事之人。”
宋辛夷这才收住悲伤,噗嗤一笑:“我哪能真的叫人欺负了去?三婶在太太跟前显摆的时候,我就说反正人人都知道我泼辣,要是我再心里不舒畅,也不知还能干出什么事情来。到时连累得家中姐妹都声名在外,四妹妹有了人家倒不怕,就不知五妹妹的亲事会怎样了。”
这五妹妹便是三太太的亲女儿。听宋辛夷如此一说,生怕她真的做出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来坏了自家女儿的名声,虽然心里的得意还没现完,却不得不偃旗息鼓。
沈江蓠听了也笑起来,笑中又有点替宋辛夷不值:“你这么好的姑娘,将来不知被哪个有福的得了去。”
宋辛夷嗤了一声,拉着沈江蓠,认真说道:“说实话,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太太、老爷急,我是不急的。我在自己家里住着多好,每天斗来斗去也斗习惯了,知道谁的痛处在哪里,专往痛处上掐。嫁了人,换了个门,还不是一样的过日子,一样地斗,还要从头开始,再摸索一遍众人的七寸。”
沈江蓠拍了她一下:“你这丫头,越发放肆了。你没见书上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还说我放肆,你这个千金小姐,哪里看来的这些胡话?”宋辛夷也笑了:“我只知道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还说我,你自己不也看过!”沈江蓠摇着扇子,靠在宋辛夷身上:“要我说,若真有一心人,最好是孤家寡人,天地间就他独独一个,那才能一心一意地一生一世。”
“你是希望他从石头里蹦出来才好罢。”宋辛夷一笑,有些怅惘地说道:“有时候向往的只是那么一个人,不求富贵,亦不求名利,在微风轻花里恰好对着你浅浅一笑。”
沈江蓠也有些感叹,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么?历经两世,她所求的还有一心人么?再浓烈的感情,都受不住诱惑,抵不过时间。她不禁冷笑了一声。
在宋府的这几日,沈江蓠和宋辛夷都很是开怀。白日里赏赏花,喂喂鱼,有时一起做些针线。宋辛夷的长姐出嫁在即,这些针线都算是姐妹的心意。
夜间,两人焚了香,盛了瓜果,还偷偷藏一壶酒。宋辛夷会弹琴,弹着上古的缱绻曲调,还偷偷唱过时下的温柔小令。喝了酒之后,学着男人的样子指点江山,说些历史人物的功绩与遗憾。
末了,宋辛夷骄傲地说:“以我的才学,去考个状元也不为过。可叹这个世界就在那些须眉浊物手里了。”
只可惜,这一生,她们就将困于小小后宅。
沈江蓠告辞时走得匆忙,因为奶娘差人来报信说老太太病了。如今家里从赵夫人里都在病榻前侍疾。
言下之意,不用说也明白,沈江蓠还在外面躲逍遥可是不合适的。她自然得赶紧回去照看照看。
在宋府住了不过六、七日而已,待沈江蓠回家,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屋子了。
老太太病得急,半夜里突然上吐下泻起来。御医连夜就来了,诊断了半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到第二日,老太太脸也白了,双眼也佝偻了,汤饭都不进。
沈由仪看了太医开的方子,都是些太平方。
阖府上下急得鸡飞狗跳,赵夫人方说要不然请个道士来家里瞧瞧。
沈由仪本来是不信鬼神的,无奈病急乱投医,只得叫人请了城外黄鹤观的清风道长来家里看看。
沈江蓠回来的时候正是清风到的第二日。她的摇月馆整个已经被清风占领,里里外外挂满了黄布,当庭一个大炉鼎,里面插满了线香,熏得人眼睛睁不开。
几个小道士正在庭院里走来走去,手里也不知端着什么法器。而院里的丫鬟、仆妇竟然在伺候这一众道士的饮食起居。
沈江蓠气得心内暴跳。
偏偏从这一日起,老太太渐渐有了起色,不吐不拉了,稍稍还能进些饮食。
清风道长说了,摇月馆是府内极阴之位。阴气常年外泄,冲撞了老太太。所以,他要在摇月馆做法。
这套说法何其荒谬!可偏偏有了效果。沈由仪不得不答应。摇月馆被闹了个乌烟瘴气。
道士在这里做法,沈江蓠自然是住不得了。赵夫人面有得色,正想吩咐她去跟江芷一起住。那就算是跟着自己了,哪里不能挤兑她一下?
不想沈江蓠抢先说了出来:“老太太病体沉重,我实在放不下心来,想去老太太那里日夜侍奉汤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夫人哪能不准?
沈江蓠就带着丫鬟一起去了老太太那里。她把大小丫鬟都带走了,就留了几个婆子看守屋子。走是走了,心里却憋着一股气。任谁看见自己屋子被折腾成那样,都不可能高兴。
至于清风那番话,她是绝对不相信的。
说什么阴气,自己住了那么久,怎么一点事情没有?反倒把隔了个门的老太太给冲撞了。
自打老太太病了以来,赵夫人是衣不解带,不眠不休,一直守在跟前。谁不赞一声贤惠?
老太太人在病中,身子虚弱,心也就脆弱,见赵夫人这样周到细致,心下感念,掉了好几次眼泪,把之前的嫌恶之心都去了好几分。
沈由仪毕竟公事繁忙,有赵夫人这样的贤内助替他在母亲跟前尽孝,不禁感叹到妾室毕竟只是摆设,说什么恩情?只有正室夫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知疼着热。再加上赵夫人举荐道长有功,在府里越发体面受尊重。
反观沈江蓠,所处环境却越来越不妙。
道长只是说摇月馆有阴气。这种鬼神之说本就容易被人误传,家里人口又多,传来传去竟然有人开始说沈江蓠不祥。出生没多久先是克死了自己的亲娘,现在又克祖母,以后指不定还要克谁。
下人们胡乱说自然传不到沈江蓠耳朵里。
眼见老太太一天好似一天,院子被占之事她也不想追究了。
不想说闲话的人越来越多,到底是被她听到了。是流夏告诉她的,流夏则是从张姨娘处的姐妹那里听来的。
“叫她们说一说,我又不会少块肉。”沈江蓠倒也不是太在意,人多口杂的,谁能保证背后不被人议论几句?
等她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事态已经严重得几成燎原之势。京师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将这当做一件稀奇事来讲。
“听说国公府里请了道长在大小姐屋子里驱鬼呢。”
“哎哟,可不是吗?她一生出来就克死了亲娘,听说是天生的凶煞命格,刑克至亲。”
萧栖迟当然也听说了这件事。不过想他饱受马克思列宁唯物主义的熏陶,怎会相信这些形而上的虚妄之言。
沈江蓠被毁谤得越厉害,萧栖迟反而越高兴。他猜测古时不少人家还是相信阴阳之说的,估计一些潜在的竞争对手听说之后会打退堂鼓罢。竞争的对手少了,自己胜出的概率当然就大了。
眼下想必沈江蓠的心情亦不会太好。若是自己能雪中送炭,她岂不感恩戴德?
沈江蓠的心情确实不太好,简直是糟透了。摇月馆是她的闺房,从小长大的地方,房里哪一处不是自己精心布置过的?结果被糟蹋成这个样子!
清风告辞时,带着赵夫人赠的厚厚的谢仪。
可留在沈江蓠屋里的线香味、纸钱烧过的味道、还有那些道士们不知哪里带来的味道,简直是绕梁三日不绝。
她叫丫鬟婆子们足足洗了两天地板,鼻尖仍有异味。
沈由仪比沈江蓠更忧愁。他本来属意一户人家,颇愿意结下秦晋之好,不想一夜之间,江蓠竟成了蜚短流长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