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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了忧一伺无忧回到寝室,便焦虑地迎上去,“太子,救下来了没,那些小孩?”

无忧摇头。

了忧脸色惨白:“您不救?还是救不了?”

无忧木头一般跌坐在席上,两眼发直,半天不开腔。

“您是太子呀!”了忧抓着他的手,“您不能视而不见,不施援手!那可是一百条人命!”

无忧眼神淡漠地看看她:“……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催我死……”

了忧大惊,丢了他:“不!不!我绝对没……这,我不懂……”

无忧不理她的解释:“你去收拾下行装,回楚国吧,越快越好。”

了忧悚然道:“太子!您要抛弃我?”

无忧端详她惶恐的姣颜,叹一口气,冰凉而柔软的指尖抚摩过她的左颊:“抛弃?你这样想?我的爱人,是谁抛弃了谁呢?

“……您今天太奇怪了。”了忧站起来,眼内涌出泪光,“我管了不该管的事,求您去救人,给您增添了麻烦,是我的错。

可难道就因为这个,您便要置我于不顾,把我赶离您的身边?您,是如此薄情……”

无忧凝然倾听,唇角微扬。

良久,他倒在席上,望着屋顶,忽然想起了两个多月前在济水的船上躺着看的夜空繁星。

了忧还在哭诉:“太子,您决定了?您果真决定了?”

“你决定了?”他看似重复,实在反问。

了忧不作声。

她像一片无力的枯叶,悄没息地伏在地面。

无忧等了一等,不见她答话,坐起来,却发现她昏晕过去,赶紧来搀。

他火急火燎地抱起她放在床上,搭住她的脉搏。

结果吓了他一跳,他被针刺到似地收回手,缓了缓神,再搭在她的桡骨内侧。

千真万确。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只留下一片空白。

……

时间蹑手蹑脚,偷偷从殿角溜走,房内渐渐变得阴暗。

外间传来脚步,侍女们来掌灯了。

“冤孽。”一直在发呆的无忧终于说。

了忧悠悠醒转,第一眼看到的,是无忧的背影。

“你醒了?”他闻得声响,回头看她,却不靠近。

了忧应道:“唔。”

无忧点下头:“很好,送你去楚国的船半夜出发,我们还来得及简单地告别。”

“不!”了忧仓皇地下床,要去搂他,“我不回楚国,我要和你在一起!”

无忧拦住她:“你必须回。”

了忧道:“您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吗?我猜是这样的!不然您不会对我冷淡。原谅我,太子,那会儿的话都是我气昏头,胡说

八道的。我深知您是个情深意重的人,请原谅我……”

“你留下已经无利可图,了忧。”无忧顿了一刻,还是照着考虑妥当的计划说,“你的身份早已败露。”

了忧自动向后退却。

无忧莞尔,笑容里夹杂着苦涩和自嘲,还有说不清的东西:“你为何会坚信我察知不了呢,了忧?我爱着你,关注着你的一

举一动,包括你频繁在关押周人质子的房舍前出没,包括你与楚世子私下接触,也包括你……和貔貅的那几次见面……”

了忧瞪大双目,两膝一软,瘫坐在席上。

“这……不是真的……”她试图挣扎。

无忧走过来,待在床边,温和地道:“是真的。你还要瞒哄自己吗?那你对我讲讲,你是从哪里得来我这个太子都得不到的

秘密消息,从而要我去制止祭祀呢?”

了忧低下眼,散乱的乌发垂在洁白的额前。

“论到做谍探,你实在不合格。从前的那些暂且抛开,你何必管今天的事,那和你没有关系啊,你一听到有人会无辜死去,

连曝露身份都忘掉了,就赶来求我救援……”无忧怜惜地拂去那些和主人一样沮丧的头发,“然而正是你的傻,你的善良,教我

不后悔我爱过你。”

了忧心头一热,趴在他胸前,无助而失望地哭。

无忧小心地拍着她:“……别难过。你告诉我,你落下的这些泪滴里,有几颗是真正为我而流?我为你献上了我全部的心,

但它能换你几分真情呢?”

了忧只是哭。

“如今我不再问你真爱假爱,你只要承诺我将交给你的任务就行了。”无忧道,“在你枕畔的盒子内,有一粒毒药,你携带

着它登船去楚国,找到叛逃的貔貅,想办法给他吃下。……若他不吃,或你不肯给他吃,那毒药你便自己吃吧。”

了忧全身一激灵,失声叫着:“太子!”

无忧以她从不曾见的威严逼视着她:“你想说什么?说你不认识他?还是你不认识他现在的主人,也就是你的主人?”

了忧理亏,嗫嚅着望向枕畔,果然有只盒子放在那儿。

“你明白吗?我有一件事耿耿在怀,那便是你上回为救他耍的手腕。貔貅出身田亩,刚得我父亲宠信没多久,名头并不响亮

,楚世子如何要派使者去重金招揽他?你敢说那不是由于你的努力推荐?貔貅放了上光两夫妇后,你怕他受刑,跑来央我去正堂

替他说情,好要我那千方百计构陷我的弟弟,于我在场的情况下开不了口编造我和貔貅有关联,然后你又进来,拿出所谓的证据

,坐实貔貅的罪,洗刷我要被弟弟扣上的污名。看起来你是在维护我,实际上你是在维护貔貅。”

无忧一点一点地谈起她的步骤,滴水不漏。

“……要是他和我扯上关系,连成一体,不见得轻易能受人摆弄,很可能借用到我的力量安全存身,如今还在这胡国半死不

活地陪着父亲玩弄民心,不至于教痛打,当然,也摆脱不了跟着我们一起没落的命运;并且你还料到了一样,我是不可能袖手旁

观父亲去杀人的,何况貔貅放走的也是我愿意放的两位,因此我肯定会在父亲要处决貔貅时,站出来反对。这样,貔貅会遭重罚

,但不至直接处死。……后来他教打得奄奄一息,丢在野外等断气时不见了,我弟弟派去查看他尸体的人却丢了性命,你说是什

么人会对一个濒死者感兴趣呢?更巧的是,那儿遗留了一把楚式的匕首……是故我相信,貔貅虽受了皮肉的痛楚,却得到楚人的

赏识,去到楚国找他的新天地了,那是你的功劳。”

他说完,瞧着冒出细汗的了忧。

两人静默地对峙。

“我恨他,也恨你。”无忧扳过她的脸,强迫她朝着自己,“……你记得吗?我问过你,你是要选择用‘无忧’还是用‘怀

萱’来称呼我,你选的是‘无忧’。那时候我就懂了,你要的不是我,是一个称谓,一个可以帮你得到情报的地位罢了。我满足

你,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里面甚至有我的命。所以,作为代价,作为回报,我对你提的这个要求,你必须答应我!!”

了忧大恸:“我欠你的,我答应你!”

无忧不松手:“很好!……你再看看我的这张面孔!记住,你只有三条路选,一是将毒药扔在江中,代表你憎恶我,把毒药

还给了我;第二条是你将药给了貔貅吃,代表你深爱我,对得起我这番痴情;第三条,是你自己服用,代表你左右为难,惟有一

死来偿还你欠我的许多许多!”

他言毕,推开她,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当你完成我的任务时,你……也要让‘赢怀萱’这个名字连同他的样

貌也随着毒药自你记忆里消逝……时辰差不多了,启程吧……”

江风,在成千上万年的岁月中,从不改萧瑟地寂寞吹送。

了忧立在船头,肩上裹着皮裘,手中握着盒子,腮边挂着泪珠,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心口的疼痛。

“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了……我实不该屡次利用他,他那么聪颖,既已对真相了然,却待我依旧是千万般好,自己倒委屈

忍耐……我欠他的,太多了!”她念着这几个字,直愿从船上跳下去。

但满江摇曳的星光使她眩目,她扒住船舷,止不住地呕吐。

折腾完后,她喘了几口气,又想到:“我不能死在这里,真的要死,我得死在我的故乡……”

而当她的船消失在远方时,无忧在夜色的笼罩下哭得一塌糊涂。

“永别了,我的爱人。幸福地活下去吧……”他逆着江风,以她听不见的声音向她最后祝福……

穆王十九年新正。初吉。

今天是徐王率领淮水三十六国即九夷联军出师的日子。

两个月前从胡国回到徐国后,经过精心的整备和计划,作为嘴的徐王将誓师大会的地点选在了淮水岸边的涂山?

誓师举行完毕后,大军就将从这里出发,沿着颖、汝二水北上,直逼成周城,去撼动西周这棵盘枝错节的大树,将它连根拔

起,扔进发黄的竹简里,成为永恒的过去……

站在涂山的一处高坡上,一身崭新皮甲的徐王子无畏俯视着脚下的旌旗猎猎,人欢马嘶,体内涌起了异常的兴奋。

这是当一个人在知道自己有改变历史的可能时,才能感受到的兴奋。

他无处宣泄,只能挥起鞭子,抽打空气。

“徐代周昌!”一下。“天下共主!”又一下。

这么做使他愈加欢喜,他仰头望着天空,天空堆积着灰白的云,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

他很宽容地对着它笑了,因为他肯定在那云的后面,有无形的命运之手,将重任与光荣庄严地放在了他的肩上,此一去,必

胜!

“哦嗬嗬——!”潮水般的欢呼声响起,他低下头,看到绣了大大“徐”字的旗帜在风中展开,旗上缀的金铃和白旄皆随着

旌尾缓缓飘扬,壮威而美丽,像一朵奇葩,盛放在人的海洋中……

他顿时激动不已,率先高声喊起来:“徐王万寿!天佑大徐!”

底下的队伍听到了,纷纷抬头注视他,同时举起寒亮的武器,和他一起大呼:“万寿!万寿!”

就是这样!

他泰然、骄傲地接受着无数视线的敬礼。天哪,当英雄,当首领,当天命之子……是多么好啊……

那些人,那些马,甚至是他们足下的土地和呼吸着的空气,全是你的臣子,只要你出现在他们面前,膨胀在他们心里的就惟

有尊敬和崇拜!他们恭顺地匍匐着,热情地应和着,忠诚地跟随着,献上他们的信赖,他们的生命,他们的一切,全由于你如此

不凡,你如此高贵,你如此举世无双……

无畏沉醉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到现在,他终于理解了父亲的强者论,也理解了父亲要做强者的迫切心情。为王称霸,坐拥江山,实在是妙极了!就像是太阳,独一无二,光芒万丈,不需要别的陪衬,更不需要半点污垢,只要无限的绚烂,无限的耀眼……人生直须有一瞬这样的时光

,也不算白活。

“你始终成为我的歉疚,不管你多少次惹怒我,我也不会考虑废黜你,伤害你……”父亲对哥哥说的这句话像打在他心上的烙印,他无法忘却。

当时仅仅是震惊的他,事后回想起其中的每一个字,都好似被毒蛇的利牙咬住。原来只要哥哥活着,他永远都别妄图触碰到他梦寐以求的太子冠。

所以他心灰意冷,从前的步步留神,处处用意在一瞬间都烟然而灭,仿佛是为了美景攀登险峰的人终于到达了峰顶,却发现前面还有更不可逾越的山峰挡住了去路。这足够使他泄气到底,他没必要伪装了,他放开了……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无忧侧着身,无力地靠在窗栏上:“……要下雨了吧……”

这个愿望似甘醴又似毒药,甜蜜中裹挟疼痛,浸润着他的四肢百骸,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无畏,你的哥哥呢?我的太子呢?”然而,来自他父亲的这句问话,使他短暂的梦破灭了。

无畏失望地睁开眼:“啊?”

徐王盯着他:“去叫你的哥哥无忧来参加誓师。他得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你也是,眼下不是做梦的时辰。”

“哦,是。”无畏一见父亲灼灼的双眸,不由矮下几分,驯服地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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