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徐慈打发走了,姚氏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哄儿子睡觉。不一会子,有报信的小丫鬟回来悄悄道:“三爷上那个二等丫鬟屋里去了。”众人面面相觑了半日,都不敢同姚氏说话。
姚氏心下好笑,回头向她们道:“是我让三爷过去的。”
丫鬟忙问:“那爷还回来么?”
姚氏拿起儿子的小爪子凑上前亲了一下,道:“人家还有件事没说呢,九成会回来。”丫鬟们强笑着说了两句好话,总觉得她们奶奶哪里不对,遂不敢再说了。
果不出姚氏所料。不足半个时辰,徐慈回来了。姚氏笑盈盈回头道:“三爷怎么又回来了。”
徐慈咳嗽两声,拿眼睛溜一眼屋里的下人,众人急忙出去。徐慈乃道:“红绡说,她恐怕芳草芳春年纪小、不会照看孩子。既是你实在不得闲,还是养在她屋里吧。”
姚氏想了想:“其实不用芳草芳春做什么,有乳母呢。既是亲娘不放心便罢了。”
徐慈点头,又道:“只是红绡那儿吃穿用度颇为艰难。她自己还罢了,恐怕大哥儿短了什么。”
姚氏苦笑道:“不瞒三爷,我怕我记不住。俗话说,一孕傻三年。这臭小子还在肚子里时我便不大记事,如今愈发没记性。每日打睁开眼起我便只惦记他,直至阖目睡去,再无精神惦记旁人。不若请范妈妈帮着照看她们母子俩?范妈妈是三爷的乳母,如今才四十多岁正当年,精神头儿最足不过。”
其实方才红绡千叮咛万嘱咐让徐慈不要托付三奶奶。自己才刚得罪了她,凭三奶奶何等好性子皆不会这么快消气的。乃是徐慈自己想着,姚氏素来大度,那事儿又并未伤及她半分,想来不会介意。不想她心里依然起了芥蒂。只是她这个主意倒是不错,遂说:“也是个法子。”顿了顿,“我方才听说,如今是三妹妹在管家?”
姚氏眼睛瞧着儿子,口中随意道:“是啊。”
“她不是才点儿大?怎么会给了她的?”
“十四岁也不小了。”姚氏道,“太太起先预备让我管账。我糊涂了,在太太屋里当着二嫂子和妹子说了句实话——府里入不敷出的厉害。”
徐慈微惊:“府里入不敷出?”
姚氏点头:“三妹妹少不更事,还跟我商议说做买卖。”徐慈登时拧起眉头。姚氏嘴角一勾,“我忙说了她一顿。君子安贫、达人知命。既是出项多于进项,蠲除些名目便好。什么衣裳帕子胭脂之类的,原本用不上那么些,旧年做的衣裳都巴巴儿搁着霉坏了。哪有堂堂翰林之族事商贾俗物的。”
徐慈连连点头,欣慰道:“她年纪小,她那姨娘也不会管教。古话说长嫂如母,多亏了你。”他又皱眉,“既如此,更不该让她管家才是。”
姚氏道:“论理说,大嫂子不能理事、该当给二嫂子才是,太太本是为着安慰我才让我掌管。偏我又不争气,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太太遂命还是交给二嫂子去。可巧遇上她犯了旧疾。太太大概是想让三妹妹暂且历练历练,等二嫂子好了再还她。”
“原来如此。”徐慈舒开眉头,“个中就里旁人委实弄不明白。”
姚氏淡淡的道:“旁人也犯不着明白。”徐慈微窘。姚氏道,“既是三爷提起,我正好同三爷说明白。府里这般境况,过几日少不得有人要抱怨短了月钱减了衣裳。漫说我,连太太都是一般儿要减的。三爷实在心疼那位,将自己的月钱给她使便是了。”
徐慈忙说:“我平日也不大使钱,打下个月起都给你吧。”
“不用。”姚氏道,“三爷还有个交友应酬,我更不使钱。横竖一日三餐有府里,前两年的衣裳足够穿了。”
徐慈心下熨贴,赞道:“家有贤妻如有一宝。”姚氏低头莞尔。徐慈在旁瞧了儿子片刻便回外院去了。
徐三姑娘对着账册子绞了十几日的脑汁,终是发觉自己毫无法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钱就是没钱,再如何想法子也是将三百多两拨来算去。末了依然得同徐太太商议,蠲除用度。徐太太也权衡多日,终究不敢同徐翰林商议经商之事,长叹一声:“实在无法也只得暂且如此了。”
徐家上下遂开始削减用度,且削得厉害,阖府上下抱怨连天。下人多半不知根由,只知道三姑娘一开始管账便拿下人开刀,黑天白日的咒骂,什么难听的都骂出来了。徐三姑娘腹内早灌满了黄莲水:下人和后院的用度当真不多。徐府开销最大的是四位爷们。
老爷少爷日常出门应酬,好衣裳自然少不了;扇子、玉佩等物样样不能差,跟着的书童小厮也得像模像样;连马儿都得好生供着。这些还罢了,最要命的是这爷四位个个爱茶。茶叶之贵,不掌家压根不知道。每月进项单供爷们的茶叶都供不起,遑论别的。好在库里还存了些茶叶。打从这个月起,阖府后院不论太太奶奶姑娘悉数停了茶叶供给,连太太也没有茶吃。
姚氏闻之连连摇头:“哪有这样的爷们。”
丫鬟委屈道:“奶奶也爱茶的。咱们家的茶叶也快没了。”
姚氏想了想,道:“纵吃不上好茶,寻常的也可尝尝。”
“三姑娘说了,不再买茶叶了。”
姚氏叹道:“纵然要削减用度,也没有这样削的道理。三姑娘实在是……”她想了半日想不出合适的词儿来,“吃力不讨好,活该让太太当枪使。”乃命取床头的小匣子过来。
这匣子是秦可卿送的,说是大佳腊产的密码保险匣。姚氏在里头只搁了一样东西:汇丰钱庄的存折。早先她说不用秦可卿给翻译梵文的钱,恐怕让府里的人瞧见说闲话。秦可卿便说:“这个容易。”乃领着她上汇丰钱庄开了个户头,留下指纹印记。而后每个月月末,秦可卿将该给她的报酬打入钱庄账户,贺小南来取送资料时顺带给她捎张账单。因那账单使的是阿拉伯数字,纵给人瞧见了也无碍——徐府的旁人不认得。
那些账单姚氏皆看完便毁了,她又不大理得清数字,故此不大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私房。上个月趁出门之机上钱庄是打了下折子,才知道竟已赚了不少钱。既有钱,便犯不着委屈自己了。姚氏换了衣裳,吩咐乳母好生照看儿子,领了两个丫鬟出门去。
三人先上钱庄取银票。到了地方一瞧,外头贴着大大的告示,说是朝廷鼓励使用纸币,愿意领取纸币的不用排队。姚氏知道秦可卿的铺子都收纸币,遂径直上柜台领了八十两银子。拿着钱出门走了不足五百步,便有一家秦氏可可茶,隔壁便是秦氏茶庄。因时常与秦可卿会面,姚氏知道外头的茶价钱假的很。不过秦可卿给过她一张秦氏产业的内部员工卡,拿着去买东西可以得内部价,只比成本价高一点子。不多时,主仆三人满载而归。
丫鬟惊叹道:“奶奶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姚氏一本正经道:“你们奶奶我也不是没有嫁妆的。”
“原来奶奶府上如此富庶!”
阖府女眷都没有茶吃,遑论可可茶。姚氏屋里有茶之事没几日便传了出去。有人过来打听三奶奶哪里来的茶,丫鬟道:“三奶奶拿嫁妆银子买的。”
徐二奶奶听说了,连连摇头:“她那几个嫁妆,能吃得起几斤茶叶。”
此事自然也传入了徐三姑娘耳中。她心中纳罕:三嫂子娘家不是只陪嫁了一座小庄子?竟吃得起可可茶么?便过来打探虚实。姚氏听外头说“三姑娘来了”不觉皱眉——她实在无意做什么长嫂如母。话音未落,徐三姑娘亲自掀起帘子走进来,含笑唤道:“三嫂子好悠闲。”
姚氏本欲起身相迎,她既来得如此之快,也懒得迎了。遂干脆坐在椅子上笑道:“我本闲人,只管养孩子,其余诸事不管。”
徐三姑娘张望一眼,见孩子在躺在摇篮里头睡着了,道:“小孩子多睡,嫂子也可四处走走。”
姚氏抬目似笑非笑:“好外行的话。不过妹子也不用着急,等你出了阁、有了孩子,便知道小孩子每回能睡多久、哭起来多闹腾。”
孩子犹如听得见母亲所言似的,登时啼哭起来。姚氏赶忙撂下手里的资料,两步蹿过去抱起他哄。孩子哭个没完,姚氏一摸发觉他尿了,遂与乳母等人忙着换尿布、哄他莫哭,闹腾了半日——全然把徐三姑娘给忘了。好容易孩子止了哭,姚氏抱着他亲密会子。忽然抬头,与徐三姑娘打了个照面,一愣。旋即不好意思道:“三妹妹……对不住。他一哭我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徐三姑娘忙笑道:“三嫂说哪里话,自然是二侄儿要紧,我们算哪个名牌上的。”
姚氏只做没听出什么来,亲了儿子粉嘟嘟的小脸蛋子一口:“等你当了母亲便知道了。天底下没有比孩子更要紧之物。”
她这般不客气,徐三姑娘也没法子说别的。默然片刻道:“今儿我来,是有事求嫂子呢。”
姚氏纳罕道:“求我?三妹妹,嫂子丑话说在前头,太花功夫的活计我不做。我这儿有个小混世魔王要对付呢。”
徐三姑娘看了眼她案头文书道:“我想跟三嫂子学梵语。”
姚氏愈发奇了:“那个并无多少用处,且纵然日日苦学也非三年五载能学会的,妹妹学了做什么?”
徐三姑娘惊道:“要学那么久?三嫂子学了多久?”
“从六岁学起。”姚氏道,“学到十七岁出阁,大略能看明白梵文经卷。饶是如此,依然时常有看不懂的。”
徐三姑娘呆了,半晌才说:“……怎么会……平素我们读书、学女工,也不过半日功夫。”
姚氏忍不住哂笑:“母语和外语岂能是一回事。再说,既然学要花功夫,教也要花功夫。我这三四年皆不得闲,须得等你这侄子大了些才行。妹妹若有兴趣,可去外头寻个先生来教你。”
孩子虽小,亦有情绪。见母亲老瞧着旁人,他不乐意了,哇哇喊起来。姚氏登时撇下徐三姑娘哄儿子去。可怜徐三姑娘进屋这么久,连口茶都没喝上。她遂拿眼睛去瞧案头搁着的茶盏子。偏姚氏的丫鬟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想着给三姑娘泡茶。徐三姑娘暗暗咬牙,强笑道:“既是嫂子不得闲,我改日再来。”
姚氏抬头瞥了她一眼:“慢待了。三妹妹慢走。”徐三姑娘捏着帕子走了。丫鬟们抿嘴而笑。
这日黄昏,姚氏的丫鬟去厨房取晚饭。厨房的女人指道:“你们的食盒已装好了。”
丫鬟谢了她,打开来一瞧,竟只有白菜茄子两样,米饭也是糙米,忙问:“我取我们奶奶的晚饭,可是弄错了?”
“没错。”那女人道,“如今府里艰难,太太奶奶们吃的与下人一样。阖府都吃这些。”
丫鬟冷笑道:“嫂子撒谎儿也不睁开眼。”乃几步走到灶前掀开一个盖子,“这不是平日吃的米饭?”
那女人爱搭不理道:“那是给老爷和三位爷们吃的。他们是男人,自然吃好粮食。女人皆吃的糙米。不信你们去二奶奶院子瞧瞧。”丫鬟还待分辨,女人道,“横竖你们院子就那些了。爱吃便吃,不爱吃便罢。三奶奶嫁妆丰腴,去外头订酒席妥当的很。”这丫鬟不大会说话,怒指了她半日;她竟转身出去了!丫鬟咬牙唾了一口,瞧了食盒半日,没拿便走了。
回到院中,这丫鬟含泪回给姚氏经过。姚氏诧然,心想:三丫头虽幼稚,不至于做下这等蠢事。乃思忖片刻道:“此事明儿再说。今儿就……先去外头买些饭食来。”
另一个机灵的丫鬟双目一亮:“奶奶!奶奶让人如此欺负,让三爷给奶奶做主!”
姚氏摇头:“这等鸡毛蒜皮之事他决不会管的,不必自讨没趣。再说,我前几日才刚同他说了府里入不敷出、要节俭。”她笑望了众人一眼,“你们爱吃什么?平素皆是厨房做什么咱们吃什么。今儿既是自己做主,只管拣咱们自己爱吃的买,更自在舒坦些。”2k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