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舟,我来了!”老远司岚璋就喊道。
陆寒舟走出来接住扑到自己怀里的少年,在他头上揉了一下,问:“怎么出来得这么频繁,小心被书院的人抓到了。
我记得凌仙宗下面的书院向来不允许弟子私自外出的。
”
如果不是司岚璋的处境特殊,他也不会同意他见天地往外面跑。
司岚璋笑嘻嘻道:“以后不用避着人啦,我在院试上赢了,以后没谁管我,只要不被那些老头老太太抓到现行就行。
”
他不稀罕谁的承认,也不喜欢那种神经病一样的氛围,但是有一点他觉得不错,只要实力得到承认,根本没有谁敢细究他干了什么。
陆寒舟闻言喜道:“通过了?成绩怎么样?”
“应该是很不错的吧。
”司岚璋没有把中间的算计和险境说出来,给出了一个含糊的答案。
陆寒舟赞同地点点头,说:“放在大宗门的正式弟子里面,你也算不错了。
”
司岚璋嬉皮笑脸地贴过去,“那都是你教得好呀,有你教我,那些人都是渣渣!”
陆寒舟忍俊不禁,故意道:“其实我先前还在想,如果你没有通过,那就只能跟着我浪迹天涯了。
”
“什么?”司岚璋有一瞬间的当机,他觉得自己亏了,“我们假装我没通过吧。
”
“这哪能假装?”陆寒舟用看小孩子胡闹的眼神看着他,“你要是被逐出门,那是没办法的事情。
但既然能够留下来,就要好好修炼。
宏都书院的底蕴放在那里,这可是外界提供不了的,如果你能一直留到最后,选入凌仙宗,那更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
“谁稀罕。
”司岚璋小声嘟囔。
不过想也知道一个在籍弟子跑了,那些老头老太太们会炸成什么样,于是便作罢。
他含着陆寒舟递过来的糖,乐颠颠地分享着书院的新鲜事。
“……徐罴他们被顶了回去,不过很快就被镇压。
这几年来大概是第一次出现这种聚众闹事的场面,徐罴下手可狠了。
”
由于司岚璋的影响,这一年的弟子进来之后和之前的有点不一样,有几个没有乖乖当肉鸡,而是试图反抗。
这件事在底下闹得沸沸扬扬,但事实上参与的人就那么几个,拧在一起也马上就被摁回去了。
司岚璋知道徐罴的反应之后感慨难怪徐罴反应那么大,那些新弟子不单单不想交出自己的东西,他们还想要别人的,换句话说,他们想一步走到徐罴那种人的位置——还真让他们得逞了一会儿,打的还是他的名头。
“……然后徐罴把他们逼得实在没办法了,就来求我要我出面保他们。
”
司岚璋当做笑话讲给陆寒舟听,陆寒舟却轻松不起来,一直蹙眉不语。
直到听到这里,陆寒舟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帮他们了吗?”
“帮他们?为什么啊?”司岚璋眨眨眼睛不解,“我没理他们,他们一直不依不饶,我就布置了一个阵法把他们困进去了。
”
这是司岚璋第一次尝试设计阵法,结果还很不错,他得意地介绍阵法的功能,“断绝五感三天,无声无色无光,足够他们记住这个教训了。
”
“……你这样做有些过分了。
”他皱眉道。
“过分?”司岚璋抬起头,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哪里过分了?他们那么烦人,非要拉我下水,还指望我帮他们,难道不该该给他们个教训?”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本来嘛,都怼到他面前了指望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冒犯了他就要有付出代价的准备。
“那你也不应该下这么重的手。
”陆寒舟试图说服他,“他们是你的同门。
”
虽然早就知道书院中人情淡薄倾轧众多,但那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第一次听到司岚璋说书院内的弟子如何为了一点资源拼命踩着别人的头向上爬,如何盘剥自己的同门,如何相互构陷……这与他的观念产生了巨大的冲击。
纵然在外历练这么长时间,经历了许多事情,陆寒舟明白这个世界并非他不含一丝阴霾,但是书院……书院难道不应该是引导人向道、给门下弟子提供庇护的吗?如果说一开始司岚璋被处罚还有挑衅师长的名头,那么弟子之间见了血的明争暗斗就把一切血淋淋地放在他面前,没有一丝可以辩驳的余地。
尤其是司岚璋用理直气壮、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他做的事情,更让陆寒舟无法接受。
人的存在源于感知,仅仅是完全无声的环境就足以让人癫狂,何况是剥夺五感?
“同门?”司岚璋没有一点被触动的迹象。
“你们在同一个门派,应该守望相助。
”陆寒舟说,然后就见司岚璋莫名其妙的表情,“这俩玩意儿有什么联系”几个字几乎写在脸上。
“是他们先惹我的啊。
”司岚璋不满地嘀咕。
陆寒舟一滞,突然意识到这个理由似乎没有多少说服力。
“宏都书院比较特殊,不是所有宗门都是这个样子的。
”陆寒舟无力道:“虽然环境很恶劣,但是你不能也被同化,那样只会造成恶性循环,同门之间关系越加紧张。
”
“可是那关我什么事?”司岚璋兴趣缺缺。
“你始终无法脱离外界一个人生活的,你看,你吃的穿的都是从书院而来的,对不对?”陆寒舟说,“你还在书院里,就要和书院的人相处。
要是有一个平和的环境,你也会轻松一点。
”
会吗?司岚璋回忆了一下,但是他发现他想不起来“平和的环境”是个什么样,这无从比较啊!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司岚璋有些好奇了。
“至少不能动不动就动手。
”陆寒舟说,“人家虽然居心不良,但你也没有受到伤害,小惩一番告诫他们不要再犯便是了,何必下那么重的手?”
“你的意思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人家没打到头上来就不能出手?”
“……正是如此。
”陆寒舟总觉得司岚璋说的和他的意思有着微妙而巨大的差异。
“那要是别人不守规矩先动手,我不就吃亏了?”司岚璋满脸不情愿,嘴撅得老高,“就算能够打回去又怎么样,我不还是挨打了吗?”
要他说,一开始就应该把危险掐灭在萌芽里,一有苗头就打死,至于别人怎么样关他屁事哦。
“你不能总这么想。
”陆寒舟无奈地说:“人和人之间总有磕磕碰碰的,我们要学会换位思考,包容对方。
”
“也就是说,你是指望别人投桃报李?”
“先舍才有得。
”陆寒舟点头。
他要说的才不是吃不吃亏的问题,司岚璋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可人和人之间的情感是没办法共通的哟。
”
陆寒舟下意识反驳道:“怎么会,人生来有七情六欲五感,这是所有人共有的感觉。
”
“寒舟可知‘何不食肉糜’的典故?这算是情感共通吗?”
陆寒舟迟疑道:“那是因为他没有了解过,如果有过相同的经历,自然会知道那种感受。
”
“那好吧,就把基础建立在所有人都会有的经历上。
”司岚璋顺从地点点头,说道:“就痛觉吧,不要痛彻心扉的程度,只是失去手指。
”
“你继续。
”
“假设我之后举的例子里面的人都失去了手指,大部分人都经历过类似的疼痛。
”司岚璋看着陆寒舟的眼睛又强调了一遍,然后说道:“一个饱受折磨的奴隶被折磨得失去了手指,他会有什么感觉?”
“奴隶常年受到折磨,已经麻木不仁,失去手指甚至不会有感情波动。
”
“视弓如命的弓手意外失去了手指,他会有什么感觉?”
“断绝了今后使弓的可能,弓手会感觉失去了人生的意义,万念俱灰。
”
“生活优渥的富商?”
“富商衣食自有仆婢伺候,只会自卑于自身的缺憾。
”
“一个小偷?”
“失去了赖以为生的手段,会担忧之后如何活下去。
”
随着司岚璋一个个问题抛过来,陆寒舟说话的声音渐渐迟疑起来。
直到最后一个问题得到回答,司岚璋愉快地一合掌,“你看,同样的经历,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吧。
”
“但我们还是知道不同身份的人会有的感觉。
”陆寒舟坚定地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有了这一层认知,我们还是能尽量理解他人。
”
“但是富商会想到小偷因为得不到医治而经历的病痛吗?会想到失去谋生能力之后的饥寒交迫吗?奴隶会知道志向夭折的痛不欲生吗?”司岚璋笑眯眯道:“没有身临其境,说再多想再多也是蜻蜓点水。
人的认知有限,也许一部分人重若生命或者习以为常的东西根本不存在另一部分人的思维里。
而且你这也只是猜测,万一人家不那么想呢?”
他能够窥探别人内心,有时候都搞不清楚那些想法怎么来的,何况是凭经验揣测?
“所以说,寒舟,你搞混了一件事。
”司岚璋摇头,“人的基础情感是相同的,但是它们并不相通。
一个人是愉快是悲痛,无论多么强烈,都不可能传递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听闻别人悲惨遭遇而流的泪水,与其说是为了别人,不如说是为了带入那个场景的自己:女人斥责负心汉,父母斥责哪一家的不孝子……诸如此类。
但要是自己没有多大可能落到那个境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个人看问题没办法摆脱自己的视角,自私是刻在生灵的天性里的。
”
这不对,不应该是这样,陆寒舟沉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