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逸沉默了很久。
那天晚上,沈十六和冷无心说话时,他并没有失去意识,虽然听得断断续续,大抵上也明白过来了。
但他并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等着子时到来,那些声音一定会告诉他,师兄说那些话只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在冷无心手下保护自己……然而丑时已过,他却一直没有听到那些声音,直到那时他才醒过神来:他为什么会觉得那些声音所说的就是对的呢?仔细想想,师兄不是一直在抗拒自己的亲近吗?是自己,自作多情地把那些行为看作怕羞、脸皮薄。
他竟然会因为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一些古怪声音,否定自己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东西,硬要用些不合逻辑的说法来解释这些东西,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是什么?
他和师兄的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可他为什么,听到那些声音后就毫不犹豫地去了那间囚室,欣喜若狂地将人抱在怀中亲近,自欺欺人地沉浸在两情相悦之中?
楚君逸终于将自己纷繁的情感理清了:并不是师兄暗中爱慕于他,而是他,对师兄暗生情愫。幼年的依恋与崇拜,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质,发酵成了现在的爱之入骨,那么放弃,是决计不可能的了。
即使两个人的开始就是一个错误,他也要将这个错误延续下去。
决心已下,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楚君逸道:“师兄说的甚么话?我们才刚合力与冷无心斗法,患难与共,怎就说起寻仇来了?”
“你何必惺惺作态?”沈十六讥道,“事已至此,还不说开吗?我曾两次毒害你,虽都不曾成功,但难保下一次不会成功。你若不趁此时杀了我,日后便是我杀了你了。”
楚君逸面上露出奇异的笑容,道:“这怎么说的就好像师兄怕我死了一样?若是我死了师兄高兴,那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十六目光如刀一样剜着楚君逸面庞:“楚君逸,你到底有甚么目的,不如直说了罢!”
楚君逸心中发涩,胸口痛到了极致,却又觉得像现在这样,师兄的目光专注地放在自己身上,多好啊。
“要说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楚君逸黑得惊人的瞳孔中,满满地映着沈十六的倒影,“只要师兄在我身边,就什么都好了。”
“胡说八道。你还没醒吗?”沈十六咬牙切齿道,“那天我说的话你没听见,还要我再说一遍?楚君逸,我对你只有恨,只想杀了你,就算搭上我自己的性命。”
楚君逸胸口痛得狠了,费劲地睁大眼睛看着沈十六,喃喃道:“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沈十六仿佛被毒蛇信子蛰到一般重复了一遍,忽地血往头上涌,几步跨至床前,抓起楚君逸衣襟,愤怒地低声道,“你居然问我为什么?若是你……若是你像我一样,废人一个,受人百般凌|辱,却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若是你,若是你会如何?!”
楚君逸蓦然一震,望着沈十六愤怒的双眼,失神道:“凌……辱?”
“你自己做出那些……”沈十六的声音仿佛从齿缝间挤出来一般,每个字都沾上了胸腔中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滚烫的鲜血,“……禽兽不如的事,现在竟然还敢做出这副受害者的模样?”
他们相距极近,沈十六清清楚楚地看到,楚君逸的面色更加白了,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一样,惨白如霜。
“原来……如……此。”楚君逸说完,脑袋一沉,厥了过去。
沈十六呼吸一窒,下意识伸手揽住他,却感到手心一片潮湿,将人翻过来一看,只见楚君逸后背上拇指大的血窟窿,正渗出大片鲜血,将衣衫都洇湿了。
文耀和师尊亲自出手替他疗伤,本已是渐渐愈合的,怎么现在,竟然会崩裂到这个地步?这处伤口还差毫厘的距离,就到楚君逸的心了,楚君逸能活下来,已是凶险万分,若是再稍作手脚……
沈十六用手指堵在那血窟窿上,忽然将人横放回床上,转身朝外疾步走去,见到一名路过弟子,用沾满鲜血的手拉住他,沉声道:“楚师弟不好了,快去请文耀师叔和掌门前来!”
那弟子面色一变,立刻御起灵剑,匆匆赶向主峰。
楚君逸再度陷入了昏迷之中。文耀和箫崇一起出手护住他的心脉,留住他最后一线生机。
将灵药喂入楚君逸口中后,箫崇摇头道:“能不能熬过来,就看君逸自己了。”
文耀面色难看,抵在楚君逸胸口的手不肯放开。箫崇也不劝他,看了沈十六一眼,向外走去。
沈十六深深看了楚君逸一眼,竟觉得他面上的斜长伤疤让人心惊肉跳,缓了缓,方才跟上箫崇步伐。
箫崇问道:“你们方才发生了何事?”
沈十六道:“与师弟起了些争执,是弟子之错,请师尊责罚。”
“等君逸醒来再说罢。”箫崇淡淡道,“你们之间的事,我就不问了。”
沈十六不明所以,却见师尊已经转身离开了。他在房门外踌躇半晌,到底没有再进去,也走了。
走到一半的时候,又遇到慕双婉。慕双婉沉静的双眸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他想起自己与慕双婉的约定,做了个揖,苦笑道:“慕仙子,可否改日?我现在,好像笑不出来。”
慕双婉打量似的看了他一会,道:“沈道友现在的神情很好。”
沈十六愕然,想了想,就跟着慕双婉一起走了。这一画,就是画到了深夜。等慕双婉停下画笔时,沈十六已经全身酸麻,走路僵硬了。
慕双婉拿起画纸,道:“沈道友是否看一看?”
沈十六正要点头,忽然闯进一个人来,对沈十六喊了一声:“沈师兄,楚师兄醒了!”
沈十六晃了晃,醒过神时,抬脚就像外走去,走了几步回头道:“几幅画罢了,慕仙子请便。”说完,踩上那位师弟的灵剑,和他一起离开了这里。
慕双婉拿着厚厚一叠画纸,福了福身,待沈十六离开,抛出如意梭,向山下去了。她踩上如意梭的那一瞬,夜风吹过,拂起了一页页脚,只见上面一只光裸的纤细脚踝上,正圈着一只骨节宽大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