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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乱说,有人脾气好,有人脾气不好。惠妃娘娘让我做刺绣,也是为了献给皇上。”眼珠在空荡的室内转了一圈,贞妃羞怯甜笑道,“等我学会了,便像贵妃姐姐一样,绣个荷包给皇上带。”
苏那儿看着贞妃神色,好奇问道:“贵妃娘娘为皇上绣荷包?公主,你是怎么知道的?”
“嘻嘻,上次皇上来陪凌绮宫用膳,我见他腰上的荷包还是冬日用的‘喜鹊登梅’,却不肯换下来,一问才知道是贵妃姐姐亲手做的。如今姐姐身子渐重了,动不得针线,我想着”贞妃脸上有点红,声音也渐次低了下去,玫红丝线绕在指尖又打开,柔情化成一滩水,“你说,我若亲手做一个,上面绣威风凛凛的雄虎,皇上会不会喜欢?”
苏那儿听明白了贞妃的意思,也捂着嘴笑,小声道:“公主,奴婢听人说,中原这边的荷包,讲究多着呢,像您和皇上这样的,应该绣‘双鱼戏莲’才对。”
贞妃由着她胡扯,听到最后已是脸色酡红,羞恼掐了婢女一下,啐道:“你这丫头,说正经事呢,还打趣我。”她微微一笑,低头搓着手中银针,温柔道,“什么双鱼啊,并蒂莲啊,鸳鸯啊,那是贵妃姐姐该绣的。我呀,不求什么,就只能看着皇上,静静喜欢他就行了。”她目光落在精雕细琢的圆月门阴影上,语气隐隐遗憾,“皇宫里没有皇后,贵妃姐姐就是皇上的妻子,他们恩爱甚笃,就是在卫邪也少之又少,我自己没有,却愿意成全别人。算起来,我虽是妃,但也是妾。没有资格多求。”
苏那儿还想再说,却听到一声女子嗤笑,那笑声像是一根生锈的尖细钢针,涩得好似从嗓子里挤出来。低头小声交谈的主仆二人吓了一跳,忙抬头看去,见惠妃正带着婢女,静静立在圆月门边。
贞妃放下针线,缓缓站起身来,蹲身见了个平礼:“惠妃娘娘安。”
浑然不理会半蹲身子的贞妃,惠妃走到绣架前。绣绷上的山河图只绣了个轮廓。针脚一看便是初学的歪扭。惠妃轻轻一笑,嘴角蕴着不屑,“贞妃,这就是你一下午的成果?并不尽如人意啊。”
“我我第一次学。还请惠妃姐姐指教。”贞妃将银针放下,低头不自在扭着手指。
“本宫怎么敢指教你,咱们可是妾呢。”惠妃冷笑着弹了弹指甲,慢悠悠道,“原来总当你是胡地来,不懂行事,还想为你请教养嬷嬷。现在看来,贞妃规矩不禁规矩懂得多,还学以致用。以至于先在宫里分出大房二房来了。”冬日一过,换下沉重棉衣,贞妃才发现,惠妃已经比原来瘦了许多,那件她喜欢的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装穿在身上。显得空荡无依,她笑起来时脸颊边浅甜的酒窝,也许久未见,她总是冷笑着,带着被妒意长久浸泡的凌厉。
“本宫告诉你,皇宫之中,皇帝的妻子只能是皇后,即便是贵妃,她也只是个妾!”惠妃面上蒙着一层寒冰,从西窗照下的春光都不能融化,她阴翳注视贞妃,“你不用刺绣了,回去抄女戒百遍,三日后呈给本宫。若不情愿,大可带着方才的话说与太后皇上听。”
被惠妃夹枪带棍的羞辱一番,贞妃终于红着眼回凌绮宫,轿辇走在长长甬道上,贞妃闭目坐在轿辇中,半晌,她睁开眼,挑了轿窗问:“苏那儿,今日是十五了?”
得到齐那儿肯定的眼神,贞妃凝神良久,咬着唇用极小的声音道:“今天是他入宫的日子,晚上会宿在宫里,宫门下钥后,你叫他来。”
时已入夜,皇帝今晚照旧在清宁宫歇下,通传内监已通报各宫门撤下红灯,月色如水,朦胧如梦的夜中花香隐隐,齐诤身穿一件侍卫值服,在溶溶夜月中轻车熟路的朝凌绮宫方向走去,他的脚步轻而快,披一件黑锦斗篷,红壁宫墙的阴影遮住他大半张脸,平日温文怯懦面孔漠然而疏冷。
凌绮宫位于西六宫最边角的位置,本就人迹罕至,夜半时分,更是悄无声息,齐诤走小径绕道凌绮宫后门,轻扣门扉,刚笃响了一声,虚掩的门便自内打开,开门的正是贞妃的贴身婢女,苏那儿。
苏那儿引齐诤入了庭院,将偏殿小门打开一道缝,待齐诤进去了,自己才转身去了主殿,整个过程,二人无一句对话,配合十分从容,可见已不是第一次。
齐诤举步入内,殿中只有西间的屋子亮着灯,暧昧重重的玫红珠幔低垂,边角粉红流苏迤逦在光面黑砖地上,有一股禁忌中的奢靡,边角摆在一顶博山小炉,里面染着贞妃常用的宝篆帐香,在灯影绰绰的室内,像一只极软的小蛇,丝丝游走在四肢百骸,吐信舔舐着最隐秘的。
齐诤看着罗纱紫晶珠帘后的窈窕身影,身侧的手动了一动,却没有抬起来。
轻微的西索衣布声响起,帐中人似乎有些难耐,小意婉转的女子声传来,那嗓子里似掬着一汪春水,丝丝扣扣的情意荡漾无边,“诤郎,你在等什么?”
齐诤的声音依旧是古井无波,“贞妃娘娘,你叫臣来,有什么事?”
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语塞,只剩下帐中依依身影随着珠幔轻颤,齐诤面无表情站在帐外,淡淡道:“看来贞妃娘娘果然是无事,那臣先告辞了。”
“你别走。”帐幔被一把拉开,穿着鹅黄袭衣的贞妃坐在床头,眼眶中的泪似落未落,死死盯着他道:“每次都这样,你成心怄我是不是?平时在宫中要受惠妃欺辱,如今连你也这样对我。”她说着,拿起身边轻薄软枕丢在他身上,委曲道,“贞妃娘娘,你惯会拿话来戳我的心。”
齐诤一把接住软枕,目光触及她暴露在空气中的肩头,叹气将手中斗篷披在她身上,目光爱怜而苦涩,叹道:“你让我怎么办。”
她伸手推他,眼泪在撞击着跌在他的掌心,却仍赌气道:“你走,有本事别来碰我,咱们一辈子也别见面。”
“我不掀帐,是怕一见你,便走不了了。”微一用力,齐诤便锁住了怀中的人,温柔轻笑的气息拂过她的耳鬓,“公主,让我抱一抱你。”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能与窗外春风融到一起,又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乎能远到她日思夜想的家乡故国,心中的怨气霎时便消了,贞妃靠在他的怀中,呢喃道:“对,公主,我喜欢你这么叫我,就像原来在卫邪一样,你总是那么温柔。”她说着,眉心又迟疑着骤起,眼中雾气不散,“贞妃娘娘不是淑兰仪珠,你知不知道,每次听到你这样唤,我的心都快痛死了。诤郎,你别怪我,我不想嫁给皇帝,可我更不愿一生都不能再见你。你放心,淑兰仪珠的心,淑兰仪珠的三魂七魄,都是你一个人的。”
齐诤的手指在贞妃脸颊轻轻扫过,轻嗅着她身上茉莉皂角的香气,笑问道:“皇上不好么?你嫁了他,怎么还与我偷情?”
“不好,他再俊朗,再英明神武,也不是你。我不爱皇上,皇上也不爱我,我们谁也不欠着谁。在我心里,没有人能比你更好。”她软若无骨的柔荑被他握在掌心,混着咸而涩的眼泪,直白而悲伤表达自己的爱意,“你还是在试探我,还是不信我,在你眼中,我便是那种朝三暮四的女人么?诤郎,我很难受。”
感受到她无助的颤抖,齐诤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艰涩开口道:“公主,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如皇帝,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值得你不离不弃。”
“我就是喜欢你,这也不行么?”她哽咽一声,伏在他并不宽阔的胸膛上,“我喜欢你,不管你是质子还是王爷,都喜欢,你会教我写字,教我吟诗,小的时候,那么多人中,只有你从不奉承我,只有你总是温柔,跟那些卫邪莽汉从不一样。诤郎,等哥哥有一日打败大昌皇帝,咱们一起回卫邪去,让哥哥划块封地给我,咱们一起过快活日子。你若喜欢中原,那我们留在中原也可以,反正到时天下都是哥哥的。”
齐诤没有说话。
觉察环在腰间双臂的僵硬,贞妃疑惑,忍不住抬头看他:“怎么,你不愿意?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齐诤脸上挣扎的神色稍闪即逝,安慰拍着她的肩笑道:“从大昌放弃我的那一天,我便是卫邪人了。没有不愿意,只是不想你操心许多罢了。”
她微微一笑,一双眼弯弯像是天上月牙儿,靠着他道:“诤郎,为了你,我不怕操心,哪怕只能帮一点点,我也是高兴的。”
齐诤无奈苦笑,温柔点着她琼珠似的鼻尖,嘱咐道:“不管为了谁,你记住,第一件事,便是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