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火光大盛,张狂如魔的烈焰有赤练金黄的轮廓,近人近魔,夹杂着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将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压抑在喧嚣之中。放佛是多年前,师父在山中燃起漫天漫地的大火,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在那场大火中宣告终结,全部成为了欲望和猜忌的宴飨。
我本以为,如琢逼宫是以挟制皇帝与太后为利器,却不想他竟打算先杀了我,如此一来,自然只有他一人可继承大统。然而如琢虽是常年出入宫禁之中,自然知道桃花憩位置,但他如何确信我今夜不会去显阳殿?
膝盖处的疼痛渐渐减弱,却有无尽的酸麻如虫噬般渗入骨中。我勉力支撑着膝盖,眼见远远一队人马奔了过来。幸好,幸好我换了宫女服制,不知能否蒙混过关。
夜风嚣嚣。十一个人围拢过来,手中铁枪指向中心,为首一人上上下下打量我,对旁人说:“一个寻常侍女,没什么用处。”
其余人听命,铁□□出,我下意识用手中金杖格挡,枪头如花瓣般拨散开去,复又如潮水般涌回。然而膝盖上不能承受之力如有千钧之重,不知自己能支撑到几时。铁器的腥风无数次刮过耳边,侧身闪避开枪口,朝用枪者心肺处重重击去,楠木质地极为坚硬,只听见闷哼一声,转眼四人陈尸当地。
我心知已无法再继续抵挡,身子不由自主渐渐瘫软下去,手中动作却未停止。忽然间,一件兜帽斗篷当头飘落而下,我裹在其中不能动弹,被一只手从身后紧紧箍住。
那双好看的手好整以暇地整理好我身上的斗篷,宽大的兜帽正巧遮蔽住容颜。我抬头望向他,月光下像极了清和的面容。
这群人一见我身上斗篷,忽然都停住了手,惶惶然不知所措。
苏宛紧紧扶着我,眼中的冷意深重,懒懒道:“去平阳王那里领死。”
一行人深深低头,惶然跪地道:“王妃……王妃饶命!”
苏宛冷然道:“王妃乔装入宫中,反被你等所伤滚。”
我瞧着这出戏上演,心中不觉好笑。待到这群人退散,我问道:“这件斗篷是竹笙的罢?你又如何得来?”
苏宛道:“臣凑巧看见她……在石头楼中。”
他并未说下去,如今情势也不容他再说下去。
江缪策马而来,带着呼啸的腥风,手中长刀几乎坠地。他翻身下马,抱拳道:“末将来晚了。”
我道:“不妨事。现在情况如何?”
江缪道:“末将已知道平阳王大致所在,正派人去追了。如今宫中逆贼大约两千人,皇帝太后安然无恙,只是……”
我看他吞吞吐吐,皱眉道:“说。”
他道:“公主身边有一位临水姑娘,装扮成公主的模样,吸引来大部逆贼攻打石头楼,末将率兵前去围歼。”
苏宛道:“临水姑娘倒也会用声东击西。”
我道:“那现在如何?”
江缪深深低下头去:“……末将杀了大部逆贼,只是有几人恼羞成怒,侮辱之后......杀了临水姑娘……”
脑中轰然炸裂,只觉得他接下来的话朦朦胧胧,似在梦中。似乎传来极远极远的声音,他说那几人并未寻到。
骨缝间渗出噬咬灼烧的痛感,那种熟悉的痛彻心扉,然而血液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烧。我听见自己犹如困兽的声音,向江缪道:“备马。”
一路挥刀砍杀,鹅黄色纱衣已被鲜血染红,浓稠的黑血顺着衣角滴下,脚下匍匐的人头几可堆成山丘。并无什么排兵布置,遇敌则杀,江统领带着两千余禁军将五百人围于太液池边,铁枪森然的尖端指向五百逆贼,夜晚的寒风将水中冷气吹来,我喝道:“推入水中。”
两千禁军竖起盾牌,四面以人墙向前推进。中间叛军拼命冲击,包围圈却渐渐收缩,五百人轰然落入水中。
我调转马头道:“若有上岸者,乱箭射死。”
嗖嗖利箭破风而出,水花喷溅与凄厉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若是就地绝杀,必然禁军损失惨烈。然而淹毙——虽然不是光明正大的死法,却也无所顾忌。阴谋与掠夺,杀戮和背叛,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
半个时辰后,平阳王被擒,送至显阳殿中。
血凉过后的纱衣紧紧贴在肌肤之上,手中长刀砍得卷了刃,今夜饮血不知几何。方才还是喊杀震天,现在重归一片死寂之中,到有些空落落的荒芜。
永延殿一片宁和肃穆,侍卫悉数立在阶下。
太后的声音从宽阔开敞的大殿中传来,直如她的步伐一般渐行渐远。
“去告诉凉铮,哀家知道她的孝心,今日就不必晚省了。她身上血腥味太重,哀家怕熏着了屋子。”
月光下永延殿深墨色的檐角清冷隔绝,明明就在眼前,却疏离冷漠到不可触碰。福姑姑从殿中走出来,尴尬一笑:“太后还是惦记着公主的。方才那样动静,虽然永延殿听不见,太后却一直没去休息,在殿中听着。”
我尽力笑了一笑,道:“太后在听什么呢?”
福姑姑脸色煞白,柔声道:“太后偏疼平阳王是真,可太后也并非全然不顾公主。若说今晚的结果让太后高兴,是奴婢说假话;可若公主出什么差池,太后也会怪罪平阳王。”
看着福姑姑这张久居深宫,有积年世故智慧的脸,明白这已经是最后的提醒和温情。我若落败,太后只会怪罪如琢;可如琢若除了差池,她会以我的一切相挟。
福姑姑默然告退。夜凉,凝结的血痂倒给□□在外的肌肤一层暖意的防护。我怔怔地紧了紧斗篷,道:“我派侍卫驻守永延殿也并非纯孝之举,可自问比平阳王有底线。若他未成,会拿永延殿来做什么,我不是不知道。况且……我记得,太后是不同意平阳王逼宫的。”
苏宛温言安慰:“臣说一句极冒犯的话,天家亲情,总不比民间寻常人家纯挚。若这亲情里夹杂着□□成算计,但凡有一两分偏疼和惦记,就该是公主要握在手中的。”
我闻言转过身,心中越发冷下来。这话字字冰冷透骨,却冰锥似扎得人清醒而理智。苏宛立时跪了下来,道:“臣失言犯上,还请殿下重重惩处。”
我偏过头去,口气萧索道:“天家凉薄本就是如此,有那皇位在,骨肉血脉间哪里还有亲情可言。我只是奇怪,自己从前怎么会是那样的性子;以为这世上所有的好,都是真的。”
苏宛苦笑了一下,正待说话,却见远远奔来一个小将。瞧着极其眼熟,仿佛在江缪身边见过,我隐隐觉得不安。
待到了跟前,他抓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着气:“……江将军路过清凉殿外的水阁,听到几个贼人说起临水姑娘……..”他红了红脸,没说下去。
心往下沉了一沉,道:“别吞吞吐吐的。”
他涨着脸,嗫嚅道:“仿佛临水姑娘,就是……被其中一个给……”
我五指用力,不自觉握紧:“人呢?”
他道:“将军已经扣下了,就在水阁里。”
我扯住斗篷,不自觉握住了剑鞘,疾步迈出:“去水阁。”
苏宛在身后低低劝道:“让人绑来见公主即可,何必殿下大驾。”
我道:“这都无谓。这几个人必定扭着不肯来,脚程反而慢。你去将金杖送归内府,再将竹笙带来。”
进了水阁,肃立的侍卫清出一条道,露出地上□□着的一个简单戎装男子。我用剑鞘抬起他的脸,满是血污。
江缪脸上是腾腾的怒气,道:“已经问过了,确是此人无疑,只是还有同党,他尚未供出。此人□□临水姑娘,反被撕掉耳朵,一怒之下将她肢解。未得公主旨意,臣尚未用刑。”
曾经身边有四个贴身侍女。含光最活泼,竹笙最有主意,拂尘最小心谨慎,而临水最安静。
她是最不显眼的那一个。可是中秋时候挂着她制的灯笼,衣襟上有她亲手做成的细密流苏,殿中是她每日用心修剪的花枝。从冬至夏,那花如人一般清宁淡雅,合四时之宜。
我伏下身,看到他嘴角动了动,仿佛要说话。
“那姑娘真是个小玩意儿,可惜了……”
心头怒火大盛,终于忍无可忍抓住他的领口提起,将他推在墙壁上。他自知不活,反而无所畏惧,眼里满是嘲讽。
我撕下他胸前的衣裳,以冰凉的黄金软刺手套贴在他皮肉之上,问道:“除你以外,还有何人?”
他额头流下汗珠,颤抖着道:“你要干什么?”
寻到他左肋清晰的肋骨,手上猛然用力,他痛苦地弯下身子。
“你若不说,我会一条条掰断你的胸骨。”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摇头间只见绝望。我亦感到自己如同野兽,咆哮着掐住他的断骨:“还有何人!”
他在痛苦中高声惊叫:“……孙从德,吴成继……”
我朝身侧吼道:“去抓!”
侍卫得令,立即出阁寻找。我松开手,他缓缓坐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胸口□□。我用剑鞘压在他肩上,道:“将这过程都说来,否则我便用剑鞘钉进你胸腔。”
他哆嗦了一下,抬头道:“我们几个费好大力气先入公主宫中,却发现并非公主,心中气不过;又见那姑娘目光高傲轻蔑,感觉像是被戏耍了,便……便随其他人离去后偷偷回来,说给她一些颜色瞧瞧。”
我颤声道:“便只你们三个?”
他点点头。此时,阁中进来几个侍卫,拎着两人道:“孙从德,吴成继。”
他二人进屋后告饶不迭,哭求活命。我只问:“那姑娘可曾说过些什么?抑或高声叫喊向人救援?”
其中一人道:“姑娘从未发声。”
我闭上眼睛,缓缓瘫坐在椅子上。须臾,森然道:“将这三人拖至后院,浇油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