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赫族退居雁归关之后,递送降书,再不敢犯。
我笑对如琢道:“如今可是将他们打的奄奄一息,可见是齐将军与你之功。”
如琢拱手笑道:“哪里哪里,公主坐镇京中,然而军机神算之能让我辈叹服。”
我与他如今都练就了一副当面兄友妹恭的好本事。这张面具戴着,时间一长也觉得无比合适。
我道:“若是前方战事不利,恐怕就要亲征。那时还请王兄为我看顾一二。毕竟重浔去后……”
我微微一顿,道,“若是不能亲临,我心中不安。”
他万分沉痛,叹气道:“上官将军少年英雄,年纪轻轻却战死沙场,也是天妒英才。”
我拭泪道:“陛下也是难过得紧。谁能料到重浔去后不久,雍宁公主也……”
他低垂了眼睛,我道:“然而大周和亲公主之中,无人比雍宁更加尊荣。”
如琢笑了一笑。半晌,他缓缓将手抚在我的臂膀上,一字一顿道:“复国之后,一定让令筠享更高尊荣。”
他指尖颤抖,发狠用力到几乎掐入我的手臂。可是于死人而言,身后哀荣并不能有更多慰借,都是活人的蝇营争斗而已。我不动声色反握住他,认真道:“那是自然。”
彼此都充满无法消弭的恨意,却偏偏笑面相对,这戏真真假假,无人处也乐此不疲。
宫中唯有夏姑娘有真性情。她以怨毒的仇视眼光面对每一个人,我,如琢,少羽,阿九,皇帝,太后,不饮不食,疯狂猜测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杀死重浔的凶手。其实她只是期待,某一个她怀疑的人可以复活重浔。然而天下至尊,也只能执掌死,却不能执掌生。因而她的仇恨,或许只是失望。
“文臻,你是他生前,除了我与阿九外最为亲密的女子。”
夏姑娘身着白衣,面色苍白如夜游魂。她睁着空洞的大眼,轻声道:“我不想成为他生前最亲密的人。我可以不认识他,我可以不同他说话,可我想要他活着。”
眼角骤然湿润。我默默从榻上起身,从重重叠叠的白色帷幔间穿过。
“殿下可曾爱过一个人?”她的声音从身后追来。
风扬起帷幔,看不清她的容颜。我缓缓一笑:“有过。”
“殿下可曾失去了他?”
“未曾失去。我从没有一刻得到过他。”
夏姑娘抬起头,问道:“为何?”
这帷幔张扬如同魔爪,撕扯着殿内的气息。我不由笑道:“一处荒凉的山巅上,只有一株小草。它每日看到太阳升起,目光所及,并没见到别的活物,便以为阳光只是为它。可是若有一日,这株小草死了,于天地之间也并无意义。它不懂这个道理。”
夏姑娘若有所思,再抬头时满目凄凉带泪,伸手道:“殿下……那人可是十分滥情?”
我怆然摇头:“他并非滥情,也并非薄情。他天底下第一专情之人。一心一意,再无旁骛,这世上的女子,只有一人值得他倾力守护,其他人……”我苦笑了一下,“都没什么分别。”
夏姑娘想了想,嘴角泛起苦涩笑意:“于重浔而言,甚至没有一个特别的女子罢。阿九宽慰我,时间可以冲淡我的记忆。可是若我用一生来纪念他,又有何不可。”
我身形一顿,默然走出门去。
苏宛重伤刚愈,便亲自登清凉殿,送来一只紫檀盒。
他行走仍需搀扶,我忙赐座,命身边人尽数退下,才打开紫檀盒。
里面赫然是一张如琢的□□。以指尖触碰,如同真人皮肤一般,再看面容栩栩如生,不禁有些悚然。
苏宛道:“这张□□足足花了二十天的功夫,我已将制作面具的人安置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且已经让他不能言语了。”
心中生出一丝怜悯。
“即便你同少羽都以为这是个好主意,可我也没法骗过如琢。毕竟□□可以以假乱真,嗓音可以用药,但少羽足足七尺,我如何能与他一般高?”
苏宛忽然一笑,如同千树梨花开放。
“少羽乃七尺之躯,但若是他坐着……便不能完全显露出来。”
我讶然,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门外侍女道:“临臻王求见。”
门豁然打开,少羽坐在扶轮椅上,吃力地挪动进来。
宽大的绣袍遮挡着腿部,扶轮椅有巨大内凹的靠背,整个人瑟缩其中恍如孩童。我惊讶道:“你这是……?”
少羽温然道:“我摔断了腿,如琢亲自带了家医来探望,说是足足一个月要坐在这个椅子上。公主,若是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可否足够了?”
我难以置信地瞧着他:“你当真摔断了腿?”
苏宛叹了口气,支着额头道:“若是公主还不能亲自探出些底细,恐怕一个月后王爷还得再摔一次。”
他又道:“这的确是无法之法。如琢府上口风最紧,半分都不能刺探出来。后天他秘密召集门下客,虽则不是头一回,但此次所召之人,多为朝中重臣。”
少羽皱眉,犹疑道:“因而……我并无把握能够周旋好。”
以少羽的心性,种种争斗如同将他抛入泥潭之中。
我道:“你肯如此助我,凉铮心中感激不尽。”
两日后,我身着少羽衣饰,临水又在肩胸处填充了好些布料,看起来与少羽等宽。我笑道:“本以为我常年习武,自然比寻常女子英武几分,应该和男子类似了罢。结果还是比个文弱的少羽身量上差一些。”
临水含笑道:“殿下想要多魁梧呢?”
我道:“似狼似熊,一看能打趴下三五个人的样子。”
临水皱眉道:“难。不过如今嗓子倒是比较像了。”
我喝了药,将嗓子坏得像是得了极重的伤风,且是男子的粗哑声线。便是如此,依然害怕自己这番筹谋出什么差错,毕竟如琢与少羽二人自幼相熟,不知是否能认出来。
我去的晚了。
如琢倒是毫不介意:“少羽腿脚不便,委屈你了。”
我看堂中有约莫二十人,好几个都是朝堂之上的熟悉面孔,有几个还是前几日叫嚣要替我上阵之人,不禁暗暗觉得好笑。
不知我来之前,他们讨论了些什么。只瞧着各个面色都很凝重。
“大局定后,诸位觉得该如何对待熙桓公主?”如琢斜靠在窗旁,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在下以为,应当废为庶人。”一紫袍人道。
“废为庶人即可吗?”边上一人问。
“一则她一介女流之辈,二则殿下仁厚,此举方能彰显殿下仁君之德。”
如琢沉吟着,另有一人已经站了起来。
“李大人怎能这样说!”
我侧过脸,观察此人面相犹如狼虎,眼中贪欲炽烈。如琢十分慵怠,懒懒道:“为何如此说?”
那人一抱拳:“高位者仁德之心过重便会是妇人之仁,殿下仁待天下即可,对于敌人宽纵乃会留下祸根。行事不能凌厉果决,当断不断,恐怕难成大事。”
这话说的极为冲撞,但的的确确是古今欲图天下者的良谏。仁心与慈悲心,多一半是做给天下看,臣下子民感念于君上的恩赐,便能留于青史永世垂范。心中的不忍与人情,终究需要自己利剑斩短;不得已时灭绝人欲,杀伐屠戮,直到冰冷无心,对人命无所顾惜不再怜悯,方成霸业。
如琢放下手里把玩的佛珠,满脸踌躇,突然转向我,道:“少羽觉得应该如何?”
我不意他竟转而问我,不禁一阵寒凉之气。若是劝他宽和,我思忖着与他素日性子不合;若是劝他毫不留情,与少羽的柔弱慈心又不似--更何况我哪里愿意将自己诅咒到挫骨扬灰了。然而这回答不仅不能破了伪装,又关系到少羽今后在他身边的行止,实在是难上加难。且我是欲来听他的意思,我的主意又何曾要紧了?
我谦顺道:“王兄天纵英质,心怀天下大计,对于此等小事必然毫不费思量,恐怕早有决断。弟的才干实在不足以在亲情与国势间取舍,只想王兄必然会保全皇家体面又不留后患,如此一举两得。但只是,弟在这里同诸位大人相比不过尽绵薄之力,希望若有来日,能闲云野鹤被封个上师或元君,朝政上无心也无力了。”
如琢将佛珠在手中轻轻敲击了两下,转头破云一笑:“你们听听临臻王这话,他哪里是真心劝谏我呢。还说是功劳不如你们,现下想着躲懒清闲。”如琢拍在我肩膀上,郑重道:“少羽,本王若御极,你将是大周第一亲王,再不会如同现在一般由宗室轻贱。”
我无比感怀,眼中热泪抱拳道:“王兄......”
如琢重重拍我两下,道:“不必多说,我知道你的忠心与辛苦。”
方才那人重新又站了起来,朝如琢道:“临臻王所言极是。来日熙桓公主断断不能留,并且尸首也不能见于世人,否则将有多少人拿此兴风作浪,殿下必须下此决断。”
如琢坐下,眉间破费踌躇,似乎难言不已:“可是......她终究是本王的族妹。”
另一人立刻道:“殿下所言极是,公主是您堂妹,所以您不仅不能杀公主,还要厚待之。诚如刚才李大人所说,公主乃是女流,且王爷仁德,依在下看来,王爷应该留公主名位尊号,臣民才能见到王爷宅心仁厚,天下归之。”
如琢问道:“所以你们......都赞成李大人?”
十几人中不过两三人表示赞同,其余皆吵吵嚷嚷,劝如琢不得心慈手软。如琢撑着头细听了一会,忽然“扑哧”一笑,道:“你们哪里是在辅佐本王,而是为自己寻好后路和靠山。即便没有骑墙观望之心,如此愚钝也断断不配留在本王身边。来人,”他淡淡一声,表情恍如凝结一层寒霜,“将这三人拉出去斩了。”
如此变革,众人皆吓得不敢言语,一时间悄然无声。如琢面色无比沉定,站起来缓缓道:“本王心中早有决断,不过是想看看你们中谁的心思与本王不是一路的。心既不一,多留无益。现下站在这里的诸位大人,都可为本王器重。”
众人只是低头不敢言语,经此一变早已魂魄全失。我微微瞥了一眼身边那人,只见他后襟已经湿透。半晌,如琢换了和缓的语气,带着笑意说:“诸位大人怕什么。熙桓公主本王是一定要杀的,不仅要杀,还要寸骨不留。此人的势力声名,同她的任何气息,都不会残留在这个世上。”
光线正巧照在他的脸上,暖暖的仿佛融化了他眉眼间原本的清冷气息。唯有戾气在他莞然一笑间勾起,远远看着仿佛化作人形的妖狐,艳极而不详。
铺天漫地的光芒浸在他的周身,如琢临窗远望,闲雅地理了理束袖的护带,道:“从此世间再也没有那样一个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