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贵嫔面若冰霜,冷冷吐出两个字:“放肆。”
细密的冰珠簌簌敲打在窗棱上,觥筹之间的灯火映着熠熠明珠和翠金缕,满地琳琅的影子。
面前这公子恍若未闻,只是挑着一抹暧昧的笑意,端酒看着我。
拂尘霍然将手中清水泼在他脸上,呵斥道:“无耻狂徒,竟敢以下犯上,还不快快跪下请罪!”
侍卫即刻上前,扯住他衣袖要将他摁倒,可他偏偏酒后力气奇大无比,一挥臂挣脱开了侍卫,摇摇晃晃凑了上来,喷着酒气越凑越近,旁边人吓得脸色发白。
我心中已经知晓,只是按耐住性子,抿了口酒,眼也不抬,问道:“这是谁家公子?”
小德子抖抖道:“这是韩统照韩督统的独子,韩楚。”
令筠霍然抬起头,目光灼然如炬。我冷漠道:“既然是韩大将军的公子,自然马上功夫了得。把他捆在马上,从正阳门出宫,送还家里。”
正阳门是文武百官上朝之道,沿此路出宫,正是京中最热闹繁华的街市。如此醉酒上马,一路上必然引无数人指指戳戳。
令筠目光锐利地划过韩楚,微微偏过头去。
如此一来,宴中陡然清冷安静,只听见叮叮当当的酒杯碰撞声,和断断续续的轻声耳语。
我抬眼看了看沈贵嫔,她微不可察地向我点点头。沈贵嫔裣衽端容,一派清冷高华,正声道:“本宫身体有些不适,诸位且在此尽兴。”
说罢,便在侍女的搀扶下出了正殿。我率众人起身拜送:“恭送贵嫔娘娘。”
众人重归席间,气氛微微有些松快。庆宁王世子遥遥向我祝酒一杯,道:“方才韩楚大不敬,公主胸怀宽广,只是略施小惩。在下敬酒一杯,愿公主凤体康健,长乐无极。”
我心中觉得好笑,不动声色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庆宁王世子掩袖痛饮,正欲放下,我抬手道:“慢。方才世子说韩楚大不敬,孤觉得酒后失德,此态尚可,因而并未重处;世子既知道国中礼法,孤想请教,若是韩楚欲图谋逆,则该如何?”
庆宁王世子一愣,随即道:“韩楚欲图谋逆?”
诸人停下酒箸,殿中一片寂静无声。他见身边人不置可否,爽然一笑:“若公主所言是真,那自然按大周律令,杀无赦。”
我微微一笑:“可今日……是冬宴啊。往年每逢今日,太宗□□都会大赦天下,罪大恶极之人也等到来年春天再斩,孤不能违了祖制。”
庆宁王世子笑得有些难堪,道:“殿下究竟……”
我霍然站起,摆首向小德子道:“念。”
小德子展开圣旨,念道:“陛下有旨,临臻王、秦王世子、成康郡主、安国公女夏氏、贲武侯女楼氏、康尚书长子康渊,素性仁孝,忠义侍君,各赏绸五百匹,黄金五百两。”
寻常赏赐的旨意,六人慌忙下跪,接旨谢恩。然而殿中剩下十人未被念到,茫然无措立在原地,半晌也跪了下来,只是口中不知如何应对。
我看着谢了恩的令筠等人,声音清冷道:“六位请去西阁暂避。朝中有奸,恐将冬宴见血。”
一语即出,众人皆是大惊。这六人尚且能够自持,余下十人大为惊慌,霎时仆跪下来,匆忙流泪叩头,口中高呼冤枉。
阿九越众而出,沉声道:“臣等理当在此保护公主,一并涤清逆臣。”
其余人也都随他和道:“臣愿在此。”
我微微点头,再不顾她,转身对面前颤颤巍巍下跪叩首的十人,正色道:“赵王谋逆,与朝中大臣牵扯众多,皆是宗室公侯之家。陛下圣明,已查清你等十人皆与赵王暗中往来,骑墙观望,欲图自飨。你等虽为逆臣家眷,但皆罪无可恕,或亲自与赵王私相授受,或听任家中尊长勾结,知情不报,反而贪图其利,其行可诛,其心可诛!”
这十人一时惊吓,只是伏地痛哭,口中道:“殿下明鉴,冤枉......冤枉啊……”
我冷笑一声,将手中卷宗掼到地上,道:“证据皆在此,还有什么可抵赖!”
为首的一人直起身子,脸上涕泪横流:“公主明鉴,臣等绝无勾结逆臣之举!”
我喝道:“自己滚上来看!”
他抖着身子,伸出手来不过几寸,又怯怯缩了回去。
我怒道:“你父亲自矜功伐,而你又谈何功劳可言!你父在朝中结党营私,以户部侍郎之份中饱私囊,且收授赵王贿赂上万两黄金,多次出言回护,幸而上官大人不同流合污,几番压制,反而被奸人所难。如今数罪并发,你全族死有余辜!”
他身子一软,颓然跪了回去。半晌,以微弱的声音问我道:“那如今我的父母族亲,又在何处?”
我理了理蔽膝上的流苏,漠然道:“此为冬宴,孤召你们入宫许久,家中亲人自然想念。孤心中不安,自然要你们阖家团圆。”
大殿之中,回响着此起彼伏的哭嚎之声。
半个时辰过后,重浔披着一身风雪,眉鬓间挂着初雪的细白,手中执刀走入大殿之中。
那长刀上还挂着血珠,渐渐滴落在鎏金莲花地上。
我看向他的眼睛,便知大事已成,向身后小德子道:“去禀告陛下,一切顺遂。”
叔父这几日身子不好,然而赵王一案牵连众多,皆是一些宗亲重臣,不能不动手。然而逆臣中多有官爵,若是被逼得狗急跳墙,拥兵造反,则是大大不妙。然而若是冬宴之中这群高官贵戚子女入宫,我便有了砝码。
果然束手就擒。
我回首向跪地哭泣的一干人道:“禁军已将诸位父母族亲擒入刑部大牢之中。”
我向令筠阿九那六人致歉道:“方才孤说冬宴见血,恐怕当真吓着各位。这刀刃儿上的血迹么——”我淡淡笑道:“圣上口谕,若遇抵抗者,杀无赦。”
几位女眷晕在了地上,余者嚎啕大哭,更有甚者上前爬了两步,抱住我的腿大声喊冤,皆被侍卫拖了下去。
我抬手道:“庆宁王世子留下,其余拖送至刑部。”
庆宁王世子惊恐地睁大眼睛,无助攀着阿九的腿:“楼姑娘……你是公主身边红人,救救我,楼姑娘救我!”
阿九一脚踢开他的手,嫌恶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同你本没有交情,求我何用。”
我道:“添酒回灯,请世子回宴。还有一曲未听,世子可不必急着走。”
世子惊恐地大睁着眼睛,连连摇头,口中讷讷道:“不……不要……”
我笑道:“世子也是个在秦楼楚馆里一掷千金的主儿,孤叫宫里最好的歌姬给你唱上一曲,可好?”
庆宁王世子连连摇头,挣扎着就要下跪,偏偏左右摁住他的双臂,叫他动弹不得。
我假意皱眉道:“世子颇通音律,就算是瞧不上宫里的歌姬,也要给孤一个面子。”
我不再顾他,招手道:“来。”
袅袅美人入殿,面上笼着轻纱,看不清容颜。偏生别的美人覆面纱,是取影影绰绰、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意;这位美人的面纱无比厚实,的确看不清一丝半点。只是眉目含情,一双剪水秋瞳中隐隐有哀怨之意。
我向庆宁王世子微微笑道:“世子与赵王勾结不说,更是私吞了朔县农田上万顷,将原本其上农户赶出原地,派家丁打骂撵赶,百户人家破人亡。死在世子家丁手下的总有几十人,这百户人家流落逃荒,其间冻饿致死的又不下百人。”
我笑意更浓,道:“世子且说,这是不是个可以入曲的好故事?自然,这也不全是世子的故事了。赵王所到之处,豺虎虐行,皆是一片生灵涂炭。正巧这美人唱了支新曲子,配它极好。”
他一言不发,只是以极大的惊恐看着那女子。
这美人缓缓唱道:“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抖,那美人目光如剑射去,将面前覆纱揭下,露出一张森然可怖的脸。
那脸上有乱刀刻过的痕迹,深入颌骨之中。世子望之大惊,瘫坐在椅子上。
美人继续唱道:“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生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我听罢,敲了敲椅背,喟然叹道:“虽是汉末的事,却正合如今景象。可见古为今之鉴,斯言诚哉。”
他兀自盯着那美人的脸颊,右手紧紧握住酒杯,只听清脆一声,手中酒杯裂为几瓣。
“世子可是因见到故人,激动难以自持?”我笑了一声,道:“果然是故人。只是世子与手下冤鬼不能相见,孤只好带来这位姑娘了。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若是能见到,恐怕便更热闹了。”
庆宁王世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痉挛抽搐,却晕了过去。
我冷然起身,对那美人道:“他欲图奸污你,因你不从,就命人划伤你的脸,心肠歹毒残忍至极。然而如今不过一只曲子而已,这样便吓破了胆,可见也是鼠辈之恶。”
那美人叩头道:“公主愿为民女报仇,民女感激不尽。天道轮回,必有报偿。”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惊呼:“殿下!”
我回过身去,看庆宁王世子披头散发,手中握着长剑,貌若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