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清淤,蓄池开闸,河水咆哮而下。
中午时分,参将来报,南门下游漂出死尸。
那些死尸多是赵王麾下的兵士,只有几具是百姓的尸首。想来是赵王命手下治水时候被冲走的,我强忍着恶心,命人刨开肠肚,发现只有些马肉。
看来江临城的粮食不多了。
赵王仓促之中退守江临,并没有囤太多粮草。而此城虽有十几万人,却经不起几个月的围城。
如琢能将赵王逼退入城,也并非毫无能耐。
重浔疑惑问道:“若是水淹之法不能逼他们逃出城呢?”
我道:“你看西门此处地面塌陷,是土壤松软,沙石易流造成。若是长期冲击,难保整个门不陷落。况且正因此地土质如此,防守才最为严密,若是想坚壁清野,就要堵住北门疏通南门,再加重兵于西门。我盘算他手中兵力不过五万,如此一来,其余五门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防守。”
江临此城,偏偏有八个门,虽然有利于往来商贸,却实在是守城者的噩梦。
“若是赵王不想在城内一天天耗尽他的力量,便只有开城门放手一搏。”
重浔拧着眉头,道:“那他若是真不出来呢?”
我叹口气道:“那就改几条河道,再淹江临。”
他挑眉看我一眼。
“我并不想将兵力耗费在攻城上。此地难攻已被证实,若是让他们白白送命,不如从别处下手,此法必定会有成效。”
重浔抱着胳膊,点了点头,问:“你说,他们会从哪个门出来?”
我抬手一指:“北门是上游水路,自然不会往河道里跑;南门是漂尸的地方,西门虽然有些塌陷,总还是最坚固,东门最开阔,是江临主门。你觉得会从哪里跑?”
重浔摸着下巴,道:“那就四小门罢。”
我道:“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个小门各有各的长处和短处,但共同缺点就是门道过窄,一次并肩只能过五个人。若是这样,我们只要埋伏在一旁,出来一排人杀一排人,还操什么其他心啊。”
“从前如琢围城,防守最严、拼命攻打的正是东门和西门。但,我们要让他们从西门出来。”
重浔道:“如何做到?”
我道:“强力攻打东门,同时将大队人马调集到西门去。”
重浔看着西面,口中道:“西门依着山脚而建,此门一出,仰面便是山道。你要依靠骑兵俯冲之势打步兵。”
我点点头:“哪怕出西门的是骑兵,也有胜算。”
重浔拍着我的手,沉声道:“好。”
大战在即,我忽然有几分紧张。
“你同少羽相处如何?”
重浔挠挠头,道:“他挺有意思的。”
我疑惑道:“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重浔道:“你可知道韩统照韩督统?他女儿韩沅曾召入宫中为皇后随侍,其实是为昭王选妃用,结果少羽看上了她……”
我奇道:“哦?那这位姑娘如今在何处?”
重浔叹了口气:“欸,后来在上元节的时候溺于金明池。少羽也再未注目于他人。”
心中不免郁郁,问道:“这些,都是他告诉你的?”
重浔眼中飘起雾色,看着河水道:“是。你可知这地方,叫做沅河。”
我身形一顿,唯有默然。
满目山河空念远,可斯人已逝,只有山河可祭。
正午时分,东门正攻开始。
云梯高架,滚滚巨石从城墙上掉下,城头守卫箭雨齐发,无数登城死士从城墙上坠下,霎时城墙下堆了成山的尸骨。我咬牙强忍着,虽然亲手杀人,却未曾见过真正战场是这般惨烈。
偏偏重浔是个极为没心没肺的,又因早早上过阵,丝毫没觉得血肉横飞是什么要紧事。反而从心中生出一阵过来人的快感,带着我在战场中来回穿寻。
“欸,你看这个人的脑袋,是不是像拍开的西瓜。”
“住口。”
“呐,瞧这个,是城里的守将,被哪个兄弟一枪戳下来了。”
“看见了。”
“你再看——”
我恼怒地甩开他,道:“再废话就让你爬云梯!”
重浔收回手,表情很受伤害,一脸被拒绝的凄楚模样。我怒道:“其实你是个变态吧,看着这些东西就特别爽是不是?吃得香睡得好?”
重浔认真想了想:“起初也不是。但后来渐渐就是了,你将来肯定也是如此。”
我不知何时能体悟到战场的美感。
“时间差不多了,去看看西门的动静。”
五千骑兵预备在西门外的山道上,静静等候着前来送死的人,像切菜一样被砍。
“你需要上阵。”我回头看着重浔,讶然道:“冲锋?”
重浔点点头:“站在军中显眼的位置。几日前虽然你杀了六个敌人,军中上下都言剑法出神入化,如同妖魔,很想见识你的好身手,唯有今日是好机会。”我想想,确实很有道理。“牵马来。”
申时一刻,西门大开。
西门只有不过一百人登城,如今杀的只剩下零星十几个。赵王军冲杀而出,转眼吞没眼前据地。我按兵不动,只等大军出城。
身后骑兵有些按耐不住。若是现在骑兵冲下去,或许能杀了一批,再冲入城中,然而现在毕竟谨慎,若是遇到强敌将城门一闭,自然会慢慢消磨掉兵力。那时再诱敌出城便难了。
而看他们出城后的方向动势,应当是想去偷袭东门我军后翼。
五千步兵已出城门,西门大开。
我喝了一声,冲锋旗挥动,如洪水般泻下的五千将士咆哮着冲下山道,在军中大砍大杀。敌军几无还手之力,霎时间无数尸体横在马蹄之下,周围一片刀剑相格之声。
我手执长缨,乱军中信马挥枪戳杀,执枪在手,便可荡平寇仇,如此快意恩仇之事果然在战场上极为易得。天地杀为血红,人魔尽在修罗场。
重浔是护卫,他堪堪格挡开无数刀枪,好整以暇地顺手杀几个人,当真是闲庭信步。我猛一回身,正有一柄长刀向颈肩劈来,重浔从中挡住,两兵相接。
然而下一秒,他放松手中红缨枪,那把刀劈至我肩骨。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直到痛楚深入骨髓直入心扉之中。
他一字一顿,轻声道:“昭王第一次上阵,也是带伤的。”
大片血迹从肩头印出,我拼尽全力格开对方的长刀,挥枪而出刺入他的胸口。
重浔大声道:“殿下忍着,决不能离开!”
我忍着巨大的痛苦,抬眼看着他,心中忽然明白。肩头伤口不知深浅,我尽力不用右手格挡,避免牵连伤口筋骨,只用左手御敌,不一会儿血流遍地。
东门攻势已减,大队人马从西门杀入,城池陷落。
赵王军队已成残兵,无数伤病拖着残肢在地上□□,活人便是这样踏着死人的尸首,走入城中。
我扯下衣服包扎在肩头,骑马入江临城,去见赵王。
赵王此人,倒也不是孬种。听说城破了,亲自带了人马杀到西门,却寡不敌众被捉拿。因我发了生擒的命令,他项上人头还在,但也不能长有了。他见到我后破口大骂:“小兔崽子,若是不用这阴谋诡计,平原上我定杀你个片甲不留!”
我道:“兵者,诡道也。虚虚实实,不问真假。不过是一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罢了,怎的赵王叔也会中计。”
他被身后人重重压制,跪在地上,极力想挣开绳索:“你放水淹了江临城,多少百姓因此丧命,就没半点仁慈心肠!”
我豁然起身,不意牵动伤口,痛苦难言,强忍道:“你起兵谋反,令国无太平,多少生灵涂炭皆是为你!国库开销,调集兵力,本来皆可与民休息,但这些人命白白耗费,不过为了成全你的野心!如今指责我的残忍,赵王,挑起战争的人有什么资格谈论残忍?”
他仰面大笑一声:“好!我是有野心,难道历代开国之主都不是前朝的叛臣?”
我皱眉喝道:“天命有数,并非强求。如今大周正统皇帝健在,你既是叛国弑君,亦是叛族弑亲,二罪同列自当千刀万剐!”
赵王冷笑道:“什么是正统?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个,是个好算卦的半仙,生不出一个孩子;你哥哥技不如人,战场上被人一箭射死,活该短命;平阳王那个小东西,本王败过他无数次,也不过是将本王逼到江临城中;至于你……一个被贬出京,又在深山里野长的丫头,谁人能担大位?”
我冷笑道:“赵王多虑了。无论谁任大位,也不会是赵王。我以赵王人头敬献叔父,祝叔父永享遐龄,基业永存,江山万年不朽。”
赵王双眼如能崩出血来,发恨道:“他总有驾崩那一天,本王等着!”
我笑道:“赵王说差了。您怎会见到新皇登基的那一天呢?”
我转过身去,强忍着肩头伤口,包扎处汩汩冒出血来。
“将他塞住嘴拖下去,好好看着,不许叫他死了。”
我躺在床上,透过影影绰绰的帷帐,似乎看到重浔跪着的身形。我看着帷幕顶想了许久,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正巧门外有人来报,赵王妻女已擒获,只等处置。
我咳了一声,道:“好好安置了,不许他们轻生。”
那人应了一声是,看了一眼跪在帐前的重浔。
我道:“起来。虽然护卫不周,毕竟衷心可嘉。”
重浔道了一声不敢,那人撇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我道:“你为何跪着?”
重浔道:“……护卫不周。”
我道:“你方才那出谋划本就不是要护卫我,何必跪莫须有的罪名。”
重浔叹了口气,只有起来。
“公主可怪我么。”
我默然许久,道:“最初怪罪,但你此举是对的。”
我长舒了一口气,又道:“一则是为了服众,上下同心,换取朝中人望。而你心中真正所想,是要让我如昭王一般罢。”
他手中捧着药碗,顿了顿调药的手势,道:“他将你托付给我。你要成就他所不能的,但你永远不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