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很逍遥。虽然每日练完功回房都浑身疼痛难忍,心里却是乐滋滋的。玄皇部是至阳武功,运功方法过于刚猛精进,以至于反噬自身,常常无意中用精气调和,内里大为损伤。
我每天都如浸泡在寒冰之中,师父说,正是初初相持,身体被玄皇逼成了巨大的冰窖,若是熬不过只有一死。然而技艺若臻成熟,便能与剑相合,用阳则阳,用阴则阴。
而偏偏,师父并不允许我回房之后泡个热水澡,免的修为散去,白白花了苦功夫。于是我夜夜和衣缩在被子里,听着隔壁阿九房中传来的戏水声,牙齿打颤。
并且,还要在清和面前装得若无其事。毕竟师父下了死命令,不得对任何人道出自己每日行径,我也不便同他开口。
而我其实问过师父,为何不传给清和。
“清和所练,正巧与玄皇九婴相抵触。若是他学了,必要砍掉双臂,从新再练。”
我打了个哆嗦,“砍掉双臂,他日后用脚……?”
师父叹气道:“所以万事万物,都讲究个缘分。”
我眼前浮现起清和断臂…….那样好看的一副皮相,竟然断臂,我太恶毒!
所以师父果然苦心。清和是多么好学上进的一个青年,若是知道我练了此功,必然也想琢磨一两分,最后被师父发现,已经病入肌理,师父忍痛拔刀,我抱住他的大腿哭的天昏地暗,清和咬牙一言不发……师父叹息一声,闭着眼睛砍了下去,巨大的泪珠滴落在地上……
师父在我眼前晃了晃,奇怪道:“凉铮,你龇牙咧嘴的,脚抽筋了吗?”
我尚且沉浸在自己创设的情境中不能自拔,师父已经体贴地弯下了腰,用分筋手劈在了我的小腿上……
小腿好像被分筋了。
我单腿跳着下了坡,嘴里嘶嘶抽着冷气。正巧重浔逛过,在一番过火嘲笑之后终于伸出援手,搀扶着我回了房。不过一会儿,公仪晏带着好药,阿九带着热毛巾,清和带着点穴的功夫一一进了我的房间。
我看着他来回比划的手指,忽然一惊。抽回了腿。
若是清和探寻,必然知道我如今的身体情况。师父说熬不过便是死,一个在死亡线上徘徊的人刚刚收了他的表白,恐怕也是对他人生观的沉痛打击。
而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日,都是如此的快乐。
我如今是一个被放逐的人。这一方天地中,本来已经没有我安身立命之处,对他人并无任何价值。
我曾以为此生所有,不过是将师父养老送终,在寂寂山林中阅书万卷,了此一生。而重浔和阿九,终究是会有个比我更好的归宿,终有一日,他们能择一城终老,择一人白头。
而我无从选择。我甚至不能踏出此山半步。最好的归宿,就是在不知多少年后,打猎的青年无意间遇到白发苍苍武功高深莫测的老婆婆,在树林间张牙舞爪。从此江湖才能有关于我的传说。
只是清和,让我的生命有了真实的意义。
我抽回了腿,对他哆哆嗦嗦地摇着头。
清和温旭一笑:“怎么了?”
我道:“你你你,怎么能碰我小腿。女儿家身体最是金贵,岂能给男子随意看到。授受不亲,授受不亲。”
他皱眉道:“裸足才最是金贵。且你当初落水,我也有些拉扯,却也并不曾被你扇耳光。”
我猛烈摇头:“隔着衣服,毕竟不同,不同。”
他脸上浮出认真探究的模样:“我不懂这个逻辑,为什么隔着衣服就能触碰了?”
我点头道:“因为脱了衣服,就只是……”
公仪晏清了清喉咙,道:“你……你还是好生养着罢,我们再去给你温温水。”说罢拼命使眼色,拖着重浔阿九就要出去。我脸上沸腾如煮,清和倒是一派沉静,稳稳当当喝了水。
我将被子蒙到头顶,道:“你出去罢,我想睡一会。”
清和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响起,“你好好睡着,等到了旬假,我带你下山看戏。”
然而这个旬假,清和却被绊住了脚。梁国宫中正经给他来信,说是太子娶亲,要他出山前去庆贺。
我满心不愿意,对他道:“你可否告病不去?”
他笑道:“你嘴上挂两斤带鱼都绰绰有余,可这回不去是不行了。用你大智若愚的脑袋分析分析。”
我想了想,摇头晃脑道:“若我是你,将来要在兄长的天下当个平安富贵王爷,就知道不能率性而为。要露出半分才能,十分忠心,且时时刻刻不能忘了这层人皮。”
他站在窗前负手而立,低低嗯了一声。待他转过身来,揉了揉我的头顶,道:“倒是长大了些。”
我知道他此行不可不去,只好忍痛挥手道:“去吧孩儿,成日调皮地让娘心烦。”
他挑着眉毛道:“还不快收拾。”
我从凳子上摔下来,杯子正巧砸在头顶,有十分惊奇道:“你叫我去干什么?”
霎时红色漫上双颊。若是打算这么早便见高堂——是不是太快了一点儿?据我的经验表明,发展这么迅速的二人关系只有一种,那便是金钱交易的劳动力买卖关系。
我知道如今有些民心不古。以往曾听说有大户人家购买好本事的家丁,我现在武功也挺强的,帮人看家护院应该不成问题。再者,有些山沟里漫山遍野都是光棍,不知哪一户花了二百担米想娶山外的媳妇。这念头一出来,虽然荒唐,却死活也不肯去了。哪有这般道理。我死死坐在凳子上,铆着劲不下去。
他轻飘飘看了我一眼,理着袖子道:“我们是要下山看戏,至于你想的那件事……将来自然也……”
我跳下凳子,怒道:“你瞎猜什么,我方才想着能去你们梁国京中购置些水果衣料回来,好让师父开开心。”
我们在山下碰到个算命的。
“我们周国的生意,怎的到了梁国也这般红火?”
清和道:“梁国人不擅此道,坑蒙拐骗的居多。且不说师父了,大约你算的也比他算的准。”
我呛了口水,胡乱摆手道:“不能不能,我连个阴晴阳雨都看不准。周国也不是人人都能——”
忽然有巨大的力量将我一拽,身前横亘出一辆马车,道两旁的行人纷纷惊慌躲避。然而这马车直到撞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才终于停下。我站直身子,怒喝道:“什么人,给爷滚出来!”
帘子微微一挑,先是露出极修长的手指。那人穿着毛皮斗篷,浑身紫玉贵气,一低头从车中下来。
闹市中人群被他通身锦绣富贵震慑住,且忿且不敢言。
这人抬起头,琥珀色眼珠,如削的颌骨轮廓,虽是个好看的男子,却不难看出是外族人。
长诏国人。
他半蹲着看那姑娘,柔声道:“马受惊失控,倒是撞到你了,要不要紧?”
那姑娘带着泪眼摇摇头,轻声道:“只是踢碰了一下,无碍的。”
他吩咐身边侍从:“将这姑娘送到最好的医馆。”
清和护着我在身后,他转过身来,定定看着我,忽然挑起唇角微微一笑:“在下滚出来了,可还有什么吩咐?”
我皱眉道:“换一匹温顺的马,别走闹市中道。”
他带着戏谑的笑意,乖巧点头,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印。
“姑娘收好。”
清和冷冷看着他,我并不伸手接那印。
两厢僵持良久,他终于收回手去,叹了一声,钻回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