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回来了,仿佛清瘦了些。
我拉着师父的手,鼻子有些酸楚,道:“师父,您哪儿去了,是不是吃的不好……”
师父摸摸脸颊,颇有几分伤感。清和温然道:“师父平安归来,想必皇兄已痊愈,多谢师父。”
我惊讶道:“师父是去了宫中?”
清和微微一笑:“我也只是猜测。”
师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道:“猜得不错。”
他师徒二人相视一笑,我忽然觉得上人收徒弟可能有个智商门槛。
所幸师父是个慈悲为怀的人,将我带入他书房中,一番谆谆教诲:“为师年轻时候欠了梁国一个人情,必然要好好还回去,譬如为师收清和为徒,又救护太子,皆是为了因果报应之理。”
我深知他懂得易学奥义,不由问道:“师父,若是欠了人情却无所回报,会有什么恶果呢。”
师父身形一滞,道:“缘起缘灭自在枯荣,便如迦叶启开法眼,看到河边妇女踢打一只狗,正是她过世的老父。因缘际会便是如此。”
我有些哆嗦,不知我和阿九前世欠了重浔什么,要被他这样摧残。
再则,师父欠过梁国的人情,又欠过大周的人情,当真让人好奇师父年轻时是否忙着打打杀杀,人情上只好拆了东墙补西墙。
师父似乎能看透人的心思。“为师虽说不是个恶人,年轻时候也有几分荒唐莽撞。其余的,咳咳,你也无需知道。”
他面色有些发红,我乖觉地奉上茶水。师父抿了一口,又道:“我假报苏楚的名号去梁国宫中,他们这几日却也没有发现我是合虚。”
我惊讶道:“苏楚?可是梁国的医圣苏楚?”
师父道:“便是了。这几日他在山中过的可好?”
尚不等回答,师父自言自语道:“自然了,他永远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这些日子和重浔公仪晏聊天打哈的老大夫,竟然是医圣苏楚,不由让人肃然起敬,也感叹造化神工。
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我若再不记住这个教训,就回去种地。
“我欠了梁国的……始终在偿还,如今终于还清了。”
我问:“为何梁国皇帝不记得师父的容貌?”
师父笑道:“容貌是最不要紧的东西。你可曾喜爱过谁的容貌?”
阿九焚了一枝香,静静看着一线烟从铜炉中飘出,道:“他可是崤王。”
我心中记挂着一件头等大事。那日重浔提点我,让我陡然开窍。没准我喜欢的就是这个模样,然而因为是第一遭,有些摸不准。师父问我喜欢何人的容貌时,忽然眼前一亮。我虽然喜欢他的容貌,却更喜欢他的心性。重浔长了我几岁,自然比我懂得多些。只是有了他的支持并不足以认清我的本心,这事,我琢磨着,还要像辩经一样同人说道说道,才能清清楚楚。
阿九向来考虑周详,有她参谋我会安心一半。
可她此次顾虑颇多。
“清和是崤王,若是让周国知道你此次出行遇到了他,本就有十分不妥,若是牵扯更多……”
我道:“你这番考虑,是谋算着我若回去能否当御国公主。可我若没这心思呢。”
逸出的檀香气息让人清醒凝神,却也让人愿在其中沉沦不醒。“我瞧着如琢,也会是个挺好的君主。”
阿九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最终道:“你若是想清楚了,那便很好。一切以你的心意要紧。”
既然心意坚定,就应该是出手的时候。
自然此事不能勉强,若他不喜欢我,我也毫无办法。只是从前在他府中,不见有其他姑娘在他身边,那便没了竞争对手,我有几分把握;而他若喜欢当时周围那些男子,我自问更有把握……不,那就是毫无把握。
表露心意这种事,还要按照大周的风俗来。大周教导女子,开放却又不能太过开放,含蓄而又不能过于含蓄。因而我移了一株桃树在他的院子里,想必他轻易就能联想到《诗经园有桃》的篇目,然后轻易联想到《园有桃》前一篇乃是《汾沮洳》,正是说女子面对意中人的欢喜,故而明了我的心意。
如此婉转含蓄却又一波三折,其中关窍又非心思缜密之人能够猜出,想必他猜出后一定击节赞叹。
然而足足三天,清和没有任何回应。只在第一眼瞧见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你种的?唔,倒是很好。”第二日就被酿成了桃花酒。我艰难地蹭到他门前,提醒他做人不能太过自私,既然是我植的树,那么在他酿酒的时候,也该考虑考虑我的心意。
于是第二天,他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笼的桃花糕送到我房里来,羞赧道:“前两日确实疏忽了。”
我悲催地抱着笼屉,觉得自己看人眼光实在不佳。
重浔吃光了所有的桃花糕,终于靠谱地发觉自己该给我些建议。他宽慰道:“你不必怕,清和并不缺心眼,他若是没有反应,八成这几日有其他事务要料理,心思没琢磨在这上面。所以你得等他空闲下来,才有功夫领悟你的意思。”
我忧愁地点点头,却想起一件更要紧事:“那他若是明白我的意思了,却不……”
重浔看着我的眼光仿佛我只有三岁:“你是表明心意,不是强抢民女,并非一出手就能成功。如今你还是这种武夫的思路:你动手了,他就应了,你不动手,他就找你动手。风月事并不是这样的。”
他说的好像相当有道理。我殷殷端来一盘粟子糕,又倒了杯茶,道:“慢点喝,接着说。”
重浔喝了口茶,絮絮道:“风月事是个细致活儿,这里头从来都不是直来直去的事。自然了,也有直来直去的风月,那是因有些人性格如此,也需得两人合拍。若是一个五大三粗,一个娇弱细腻,碰在一起便不能成。可还有五大三粗的偏偏喜欢娇弱细腻,娇弱细腻偏偏崇拜五大三粗,他二人不用直言,也会是一对佳偶。”
我听的云里雾里,问道:“这是……”
重浔道:“这是特殊情况。一般而言,风月中你来我往刀光剑影,都是靠猜。你表露一分,我回敬一分,需得时时刻刻体察着对方心思,姑娘皱眉你就逗,姑娘脚疼你就背,总之将全副心思放在对方身上,却不能逼着对方有什么反应。毕竟,逗意中人又不是逗狗,丢块骨头还要让人家乐半天,忒不厚道。”
我……有些不明白,并不是我的理解力不够,而是他的举例太有距离,一来清和不是姑娘,而来清和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看不出他有什么需要救护。
“那,既然得时时刻刻体察着对方的意思……我便不知道这一次,我表露了一分,清和他算不算回敬一分?”
重浔想了想,道:“若是放在清和身上,他对你恐怕……诶,你还是要积极些。毕竟是风月场中滚第一遭,受受委屈,吃吃亏没什么的。”
我颓然走了出去,一路上撞上公仪晏也不知道。公仪晏拉着我,道:“上人正在寻你,在水英阁外头晾书呢。”
我抬脚去了水英阁。是了,清和心思如此缜密,旁人看不出的门道,他都能修一个门道出来,此番必然是对我婉拒的意思。我还纠缠个什么,不如好好随着师父学东西,好让他看得起一些。
文渊阁浩如烟海的典籍平日并不见人,因而每年曝书,都有无数宫眷前去观看。后来仁宗皇帝下令,普通百姓亦可入内观看曝书。可是文渊阁每年不过曝书一万卷,今日合虚上人却曝了几十万卷,搬空了整个藏书楼。
却并不见清和前来。
我在太阳底下大汗淋漓地翻拣书卷,霉气呛到鼻子里,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师父,您多久曝一次书?”
“上次曝书是在五年前。”
他一边翻拣着,一边将不合意的书扔到水潭里。一卷经落入水中,发出“通”的一声。
“师父!”
“你可知什么书最珍贵?”
我道:“孤本。”
他笑道:“不存在的书。”
我放下手中的活儿,起身道:“不存在的书已无让人珍视的可能。就如同已死之人,后人缅怀祭奠的,不过都是死亡罢了。可惜未曾生,不必珍贵死。”
师父想了想,道:“你是说千秋功业都不能比得上一死。”
我道:“千秋功业未必死了,人却必死无疑。”
师父走过来,仔细瞧着我的眉毛,放佛琢磨该将哪根拔下来。我大气不敢出。
“去选一部最适合你的武功来。”
他摆手向身后堆成小山似的书卷,向我道。
我跪下道:“弟子不敢放肆。”
他哈哈大笑,粗喘着气:“丫头,你当是上什么刑场呢?”
我心道,刑场没有上过,但周国很长时间以来,我就是刑场。可师父让人有些捉摸不定,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他就引出洪水猛兽,将兴致勃勃选书的我直接拿下。
再说了,什么武功适合我,我怎会晓得?
合虚上人是个半仙。我咽了口唾沫,再次告诫自己。方才在地上看到一网沙盘,他说是占卜请神用的,我便应该猜到现在。
现在,师父用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命我随着自己的心意开弓射箭,射到哪本就练哪本。
要知道射箭从来都不是我的擅长,而是清和的擅长。我若弯弓,整个大周皇宫校武场的人都惴惴不安,纷纷聚拢在靶子周围,以求活命。好罢,这已远不能用不擅长概括。如今他用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不知道整个山林是否都该清一清场。
我泪眼朦胧,道:“师父看得起我。”
放佛听见远远山头上传来空旷地喊声:“射——射——射吧——吧——吧——”
如果师父学过千里传音,那他此刻大约是在几重山外。
我含着泪意,随意放了一箭,心中唯一的期盼是,如果一定要射在人的身上,千万不要扎到清和。
我摘下蒙眼的黑布,看到廊柱后躲藏的侍从纷纷跑了出来,取下我射中的那卷书。
心中腾起巨大的欢喜。我射中了,扎扎实实射中了,且并未伤人,这一雪前耻的一箭洗刷了我以往的恶名。我喜滋滋接过侍从手中捧着的那卷,喜滋滋摊开一看,愣住了。
上面空无一字。
师父慢悠悠从我身后踱出,口中道:“这是玄皇九婴。”
他眼中含着似笑非笑的意味。我呆立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