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来自青城郡的殷阙。
在上古的白虎时代，帝国的其他地区仍然被辽阔无垠的蓝绿冰川封闭，方圆几千公里内既找不到一棵小草，也找不到一朵小花，极昼与极夜交替碰撞，闇黑的冬夜常常延续几百年之久，漫长而看不到尽头。
只有在遥远的西方被称作“绿源”的冰裂之地，也许是盛行千年的季风的吹动，使那片古老冰原不至腐朽，当巨大的冰盖消磨殆尽的时候，裸露出了一块十丈高十丈宽的蛇纹石。以后的每一千年，都会有一只白鸽飞来这里，用它来磨尖自己的喙。当无数个千年过去，石头磨尽了，最终在沉眠的大陆上出现了一小块绿油油的水草地，那就是如今的殷阙，帝国历史上最久远的春意盎然的地方。
由此而来，殷阙自古形成了她与身具来的神秘感。当地居民标志性的特征就是身材高大，脸型细长，颧骨极平浅，拥有被其他人无比羡慕的“彩虹般色彩”的眼睛，皮肤白里透红，楚楚就是这样一个少女，而且秉性单纯，甚至是淳朴得有些笨了。
她觉得云庭是个很可爱的地方，和来之前的想象完全不一样。刚来的时候，走在大街上总是回头率很高，不停的有人讲她长得漂亮，穿衣服有种别样的气质，让她很不好意思。她也喜欢那些一起做侍女的云庭或者花都姑娘，身上那种轻盈优美的模样，她们当面都恭维她：“你身材好修长啊，要是我也有你那样的身材、美丽的瞳仁就好了。”可是她并不知道，在这里最高明的谎言通常是只有一半是真的。她们私下评论起楚楚其实算不上精致的脸蛋，和宽大的体格，也是毫不留余地的，“你瞧她的手臂，粗壮的像头熊。”
她丝毫不在意，虽然有时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可她美艳的双眼与恣意张扬的长发始终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她们都知道，楚楚四处飘零，只因为来追随她的恋爱。她始终把他挂在嘴边，无论何时何地。她喜欢把他俩的爱情说成“彼此的挚爱”，不过事实上在别人眼里，这对爱人却不登对。她的男友并不丑，虽然跟她比起来矮小、瘦弱了一点，皮肤也黑一点儿，但是认识他的时候，楚楚只有11岁，她无家可归，只知道他可以依靠，她会永远的无条件的爱他，无论他去哪里，她都陪伴他在一起。
楚楚和他，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到处流浪，但那一段时间真的非常开心。他们从来不会相互发脾气，他们也从来没有新衣服，或者美味可口的食物，从来没有像平常的情侣那样逛过一次街，但是他们真心疼爱彼此，曾经一起为生活欢笑、流泪过。她还记得有一天晚上，为了要帮她去捡不小心掉进河里的鞋子，他跳进冰凉的水里直扑腾，冻得不停哆嗦，她委屈地滚出热泪，抱住他，羞涩地亲吻这个男孩。
每天晚上入睡之前，楚楚会跟自己说：“你好，你的名字叫楚楚，你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我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你有一个爱你的人，我有一个爱你的人。你有家了，我也有家了。你不会再流浪，我不会再流浪。晚安，晚安。”
如今她就像含苞欲放的花蕾，占尽春光，无论到哪里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男人们对她想入非非，她就让他们滚开，说你们这些人还不如他一半好。她们说谁谁谁有财富、有地位、有权势，她高傲地说那算什么，她有自信他俩靠着劳动一样能够幸福，那是种混沌未开、天真稚气的自信，绝不会被世俗的诱惑所征服。“瞧她这幅样子，也不看看她跟他过的什么苦逼的日子，”其他的女仆们鄙夷地说，“真就把自己当做女王啦。”
楚楚深信真正的幸福是当你辛劳付出后，会在不经意间来到你身边。她把每日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黎明不到就起床，从主人家带着大落地窗的客厅开始打扫，餐厅、厨房及别墅的每一层，每一个角角落落，清扫得一尘不染，甚至连原木餐桌都露出原来的自然肌理；白天她围绕在水池旁边，浆洗不计其数的衣物和锅碗瓢盆，小腿浮肿得常常胖出一圈；傍晚她还得跑到田里把晒干的稻草捆成束，收集到一处。往往直到夜晚降临，她才最后一个回到女仆们狭小的宿舍，轻轻掰开饼干，躺在铺着边缘露出缝线的毡毯的搁板上吃起来。众人看了很不屑，明明有很多捷径可以走，这么辛苦何必呢？是啊，她就是死脑筋，又或许她是心机太深，想让自己的脸蛋和名字留在侯爵的脑海里，梦想能嫁给他，谁知道呢。
大概楚楚真的太累了，只要有时间，她尽可能的多睡觉。每当女伴们趁着月色挽着手去溪边洗澡的时候，也有人找她结伴，楚楚总是摇摇头，她情愿自己邋里邋遢，沾上污渍的布衫脱下来甩在一边，任它发臭，还继续穿，倒像是可以产生抵御骚扰的效果。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当初来时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远离了她。
当然，与所有热恋中的女孩相似，她也拥有值得骄傲的罗曼史。“哎哊！”她尖声惊叫，当楚楚收到男孩送给她的戒指，那是一枚双手捧着爱心的昂贵金质戒指，她眼里掠过完全焕发青春的快乐，她失声大叫，发出尖锐刺耳的欢笑，把它戴在无名指上又摘下，左看右看，之火，另一边却已是顾影自怜，等待着面前的凄风苦雨。
当不止一个人，滴溜溜地转着眼睛，在他身后嗤嗤地笑着，甚至把话凑到他嘴边，说楚楚得到主人的垂青，他们夹杂着猥亵的词语，就好像亲眼所见她湿润的嘴唇、光滑的圆臀，高耸白嫩的胸脯，胸前的棉纱随着波涛起伏。久而久之，他的思想不再是完全健康了。他脸上的笑容消退了，越来越沉闷、消退了。他用酒精麻醉神经，喝醉了越发涨红了脸，越发变得狂躁，在屋子里转个不停。
终于有一天，他管不住自己，对着她咆哮了，男孩粗暴地紧握着她的手，把他最阴暗的想法全倒出来，骂她是可恶的东西，根本听不进她的请求。他推开楚楚，连睬都不睬她哽咽的哭泣，收回了送给她的戒指，那枚代表着爱情、友谊、纯真的戒指，仓皇逃往无情的夜幕中去。
楚楚的世界崩塌了，她变成了尘土，再无生命感情。她整日自卑地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既不抬头，也不说话。没有人去安慰她，只有在半夜蒙在被窝里面偷偷抽泣。她情绪低沉，常常魂不守舍，对于这样一个原本活泼好动的人，也许这才是最大的悲哀吧。楚楚觉得她快生病了。
有一个黄昏，她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在雾夕谷里徘徊彷徨。就在溪山街的转角，褐色的胡桃木橱窗里，幽静的角落里，静静地陈列着那枚爱心戒指，发出清冷的光，她情不自禁走到跟前，眼圈微微泛红。楚楚望着它，就觉得像一个被夺去的灵魂一样，她痛苦地捂住胸口，老天，发发慈悲吧，把它还给我吧。
当男人再一次把金钱塞进她的内衣，这一次她没有拒绝了。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戒指，她们曾经的爱情的见证。
在得知这些后，人们像躲避瘟疫似的都避开她而行，流言很快传遍了整座小城，旁观者终于可以发泄压抑已久的嫉恨了，所以她们就开始说，“看吧，这不是捏造的，她又去山庄了，没有一天不去的。她就算入门了，扭一扭屁股，收获所有。”她像是被折断翅膀的天使，渐渐沦陷到命运为她埋伏的沼泽里。楚楚开始精神恍惚，整夜整夜地做梦，梦见马车载她回到幼年青城的家，车轱辘碾过棕色山路上的柏丝，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盏绿色的玻璃吊灯悬挂在十字路口，那里就是她的家。门口铺就着古老的蝴蝶花砖、漆成紫色的墙面、黑色花岗岩石桌、橙色小羊皮的矮脚扶手椅……总之，她是对那里这么的熟悉、好奇，甚至能听到亲人的呼吸，嗅到香氛的气息。这些梦一直困扰着她，直到天将破晓。
后来她不止一次，用手抓住女侍的手，颤巍巍，我还有个哥哥，他一定不会不管我的，说不定，他还在找我呢。”然而别人已经对她完全失去兴趣。巴不得她赶紧消失，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幻想。
没过多久，楚楚失踪了。正当大伙儿猜测她已离开这伤心之地的时候，有人在牧场马厩附近的枞树林把她找到了。穿着一件很旧的绸裙，没有挡住鸦青的勒痕，已经死了。还有三天她就正好十九岁。没人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侍女们对楚楚的遇害全都悲愤交加，正义的良心复活了。她们默默守在她的周围，因为过往的无知而感到真心羞耻，她们搂着不幸的女孩，饶恕我们吧，为什么要这么不公平地对待她。
下葬的那天风很猛烈。就在她安息的苜蓿田间大家惊愕地看见，有个少年侧目而立，男孩的脸像九寒天的雪一样白，悲痛欲绝，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人们眼中仿佛又看到那熟悉、英姿飒爽的身影，就好像楚楚还活着一样。“原来她真的有哥哥啊，”她们流着泪说，“他来找你了，可惜太迟、太迟了！”
回想起往事，公子昭不禁倒吸口冷气。他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情形，只要他的心脏还跳动一天，就绝不忘掉。他健步迈上山坳隆起的熔岩石，仔细俯瞰隐没在崇山林莽间的惊涛云海，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几尾暹罗灰班鸽擦过他的肩直冲向银河，发出低沉的回响。他随手掐断索道旁崖隙碧草丛里细细的桔梗，放到嘴里来嚼。
“你在想什么呢？”身后一个婀娜少女，托着大象灰的麂皮披肩，像蒙鼔面似的帮公子昭披上。女孩迎着山风，伸出纤长的手指把马尾扯开，露出蓬松乱发，月色如银，能清楚地看到她浓密睫毛与艳丽的淡粉眼影。
“萧瑶，你来看，”公子昭转过身来对她说，“对面就是剑阁，那里地势险要，流沙湍急，有杨雄的百万雄狮镇守，号称白帝国第一天堑。跟你说实话，如果从正面发动攻势，无论我们开到前线多少人都没有用。”
所以只能绕道剑阁侧翼或背后去突袭，我一直在地图上苦苦寻找一个能打进青城入口的楔子。最终把目光放到沉睡之湖西岸的三界镇。
我们现在位于的这条就是青云栈道，它处在雁辇峰和疏影河的两条支流及神启峰分割成的纵线上，青云栈道类似一个“从”字，由三个中央桥头堡和工事隧道组成。环形的工事隧道可以绕到花都和青城交界的沉睡之湖，阴面就是三界。”
“受教了，都督。”萧瑶微笑着挨近他，掸掉了他身上的火山岩碎屑。
公子昭在压风帐篷外踱步，既焦急又兴奋，有种等待暴风雨到来的感觉，“那里也是非常坚固的要塞，围墙很厚，四周有壕沟，里面有军火库，还关押了很多异端教徒。”
只要有了目标，就可以着手进行准备工作。根据他的安排，三界那里布防有多少兵，官僚中谁可以当内应，谁又是草包，在公子昭心目中一清二楚。很快整个计划都部署好，就等今天青云栈道贯通，来完成整个计划的最后一步。
“栈道全线打通了，报告大都督！”两名浑身上下狮盔兽带的高级将官从黑暗处跑过来，边悲戚地说。
“萧瑶，你待在这里。许麒、关翎，我们进去看一看。”公子昭怀着复杂的情绪，进入了这条即将改变帝国版图格局的秘密工事。
关翎打开精巧的闸门，在山体里徐徐露出开凿完成的混凝土暗道。通过两条钢铁螺旋索道与地面相通。
用防风灯照过去，看到一堆砾石堵住一半的入口，还没来得及清理。但再往下走几米之后就是一条工事隧道。地堡墙壁和堡顶都用数寸厚的钢板加固，为了防止反射白天的阳光，暴露隐秘的入口，钢梁被刷成黑色。每隔几十米中间架设两个垂直的铁栅栏通风口。转过拐角掩体后，钢扳又被油漆成乳白色，这是为了反射白炽灯，让隧道里照明更加明亮。
地堡里有一处区块设置了不同的标志，那是借助地下流进的水道而挖凿成凹糟，作为这个可以容纳8000人藏兵洞的干净水源过滤装置。公子昭下意识地朝那儿看了眼，不过在很久以后才会知道，在这里他们犯了个致命的错误，这恐怕是当初设计者始料未及的。
公子昭走到右侧，微微躬身分辨着水晶柜里小心保护着的军事沙盘。这张地图非常详细，重点标注战略要塞、军事据点、河流、航道等，用红色空心圆标注“军事据点（城堡）规模、概况”，不仅标注每一个关键据点的位置、交通要道，需要派遣多少兵力，甚至细微到用蓝色的叉叉标出哪一条小路有“断崖和泥石流存在”。地图几乎标示了所有跟这次偷袭有关的道路、河流，小到乡间小泾，每一座桥梁、每一个渡河点。在剑阁周围杨雄集团军聚集的区域，地图用黄色椭圆标注出近十条分兵进攻青城的战术要道。战略据点方面也相当详实，从疏影河上溯至沉静之湖，罗列出雁辇峰、坞嵋岭、神启峰等，以及湖泊、大川的每一个登陆点。沙盘还标出每一座地堡以及能潜入的暗道，周围可能的战壕、排水井等障碍物。
许麒和关翎仿佛听见了刀剑、铁蹄的铿锵之声，眼前这些布局倾注了他们太多的心血，不是短短一两年能完成的。历史上花都不但人烟稀少，资源匮乏，而且远离海上航道，基本上没有发展希望。公子昭苦心经营十年，通过超然的手腕，几乎凭一人的决断，让花都渡过了最初的难关。在决心其他诸郡分庭抗礼后，他就开始在边境地带悄无声息地渗透、安插，寻找机会把物产丰饶的青城、云庭纳入囊中。而自己心中的复仇火焰也并未片刻停止，如今他终于为即将来临的会战做好了充分准备。
“到封袭当夜，只要收到青城第一剑客韦卿离开的情报，我就会颁布进攻命令，先发制人。首先，许麒率精锐部队向剑阁正面发动第一波攻击，务必掣制住敌人的主力，逼迫他们长时间龟缩在城里；第二波一小时后发起，关翎率部偷袭剑阁的侧翼，佯装要夺取运粮枢纽，让敌军觉得我们进袭目标是那里，杨雄不会袖手不管的。第三波，最决定性的步骤，我领八千人敢死队出其不意，飞速突破青云栈道，奇袭三界，趁韦卿赴云庭参加封袭之际，攻进剑阁内城，擒拿杨雄。”
“都督，韦卿怎么对付，听说这人是世间第一快剑，不除掉始终是心腹大患。”
“诸行性相，悉皆无常。韦卿自有定数，无需我们动手。哼，若不是要坐镇东南，本郡主早想让他试试我手中的明剑！”公子昭扭过头去，不让他们看见他因激动而涨青的脸，握住乌金剑锷“仓啷”一声拔出寒光闪闪的明剑，现出不可一世的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