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二爷顿首,拉着我说道:“小七,这里交给老师傅,咱爷俩下山找人去。”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拐磨山沉浸在安谧之中,但不安分的夜咕子偏偏又躁动了起来,树林间来回穿行着。
路上我问二爷咱这是要去找谁,这小老头尽卖关子,就是不揭开葫芦盖,说是只有找到那人才能引出水猴子,所有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然而,我发现我们去的方向是祠堂。
“二爷,来这干嘛?”我疑惑道。
二爷锁紧眉头,眨巴两眼,祠堂的大门是半掩着的,里面透出一寸寸光亮。
“咱们走。”二爷信口一答,带着我进了祠堂。
堂内香味很浓,有些呛鼻,朱红色的柱子有些陈旧,老式的长凳绿漆脱落,外间是祖先灵位,“状元及第,探花榜眼”,一些先辈的牌匾十分抢眼。
而内间供着各家死者的木主,一袭幽光溢出。
咳···
咳···
只听里面清咳俩声,说道:“两位既然来了,就请进吧。”
二爷似乎早有预料,面带微笑,进了内间。
只见阶梯状的木主成排,香烟滚滚,蜡烛闪烁着,地上的老者机械般地烧着纸钱,火光映出他黄斑点缀的老脸。
“老村长。”二爷低声唤道。
那老者把手上的纸钱一次性地扔进火盆,直起身子,给我们分派了三支香。
“进门是香客,死者为大。”
我和二爷会意,攥着三支香,挨着烛火点燃,给死者上了炷香。
“不瞒二位,这里有一半的死者,都是死于十三年前那场旱灾。”老村长说道。
二爷先是怔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摇头轻叹了一句:“逝者已矣,但如今拐磨山全村一百几十口人命可是危在旦夕啊!”
“我知道你们的来意,话不多说,走吧。”老村长沉了口气儿,掏出一只新制的木主,放在了供桌上。上面写着:未亡人之灵位。
于是一路无话,我跟这两个神色怪异的老头回到了南山,老瘸子提着小锣望着深潭出神。
“老师傅,人我已经带回了。”二爷请示道。
那老村长和老瘸子对视一眼,浅浅一笑,很明显,他们俩是旧识。
“一旦决定,可就没回头路了,你?”老瘸子说道。
老村长板着的老脸抹开一笑:“苟活了十三年,也是时候一笔清算了。咱也算半截身子入了黄土,拐磨山是祖辈勤勤恳恳,一橛子一橛子开垦出来的,不能断送在我手里。”
老瘸子只是叹气儿,伸出手掌,撂出一串红绳贯穿的五帝钱,信手一甩,扑通一声扔进了深潭。
“山狗,是仇是恨,咱今晚就做个了断。”老村长扯着嗓子喊,声音苍劲有力。
这话一出,顿时山风袭来,地上的枯草叶儿打着转,老瘸子手上的铜锣不敲自响,锵锵然。
只见深潭散开一道白花水浪,一团白影从水底冒出,像狗一样四脚贴地,趴在了水面上。
水猴子的嘴里衔这老瘸子刚才丢下去的五帝钱,嘶叫一声,吐了出来,那枚五帝钱划着黑线飞回到了岸上。
这是老端公的手段,叫“搭阴话”,一些阳人想唤阴人说话,就拿五帝钱串条红线,做个信物。
那水猴子静静地盯着岸上,目光流转,看到老村长的时候,眼色一沉,一股杀气盛出!
“山狗,老种一家已死,当年害你的人也老的老,死的死,拐磨山净剩下一无所知,无辜的村民了。”老村长说道。
山狗怒脸一歪,生硬地说道:“无辜?这话竟然会从你的嘴里吐出,真是可笑!”
“我们谈谈吧。”老村长恳切道。
山狗骨碌着眼珠子,打量了一下二爷和老瘸子,然后在我的身上来回搜刮了一下。
“谈可以,但我只让你和那小子过来。”说着,水面冒出一大群水蛭,灰溜溜地铺陈开来,像一片血红色的蒲团。
“小七,你去吧。”二爷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有些胆突,这水猴子连二爷都招架不住,凭我这小身板,还不够它撕上两片儿的呢。
“放心吧。”老瘸子提了提手上的铜锣,说道:“我和你二爷会护你周全,你只要陪老村长跟它谈个明白就成。我对你有信心。”
老村长冲我点头,似乎是在拜托我。
我呼了口气儿,有二爷和老瘸子在,估计那水猴子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况且我也想尽快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记住,要讲究个门面,咱路挡子旨在沟通,不是杀戮。”二爷不忘叮嘱一句。
我暗暗地记下,托着二爷的大定五子镜,跟在老村长后面,下了岸,踩着肉钻子踏在了水上。
这感觉很奇妙,这么微小的玩意儿竟然能承受住两个人的重量,脚下软乎乎的,就像踩在秋后的松叶堆上。
我和老村长踩着肉钻子到了水中心,山狗看到老村长勾出了心里的怒火,见状,我赶紧拿出了四只茶杯摆出和气茶。
咱路挡子就是需要在阴人和阳人脸红眼热的时候插一手,做个和事老。
“先请一杯茶,谢谢游魂来赏脸诶~”我托着长音,摆手作了个请。
山狗收回紧盯老村长身上的怒眼,眨巴一下眼皮子,和气茶最上面的一盏茶就撂了个空。
我松了口气儿,第一盏茶下肚,谈判的门面算是开始了,能化解两家恩怨,化干戈为玉帛,那是最好的结果,但如果错在事主,因果昭然,山狗执意挑起杀戮,那我和二爷也没办法再插手了。
“说吧,十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我问。
山狗强压下怒火,它明白,凭二爷和老瘸子的本事儿,要是不顾及因果,绝对能压住它。但是咱都是吃阴间饭的,虽然手握十三针,但没那不问缘由就残杀生灵的权利,即使对方是十方恶鬼。
它松开了一直紧绷的爪子,盘腿坐在了水面上,开始讲诉起那个尘封岁月里的故事。
打从山狗有记忆起,它那黑白的世界就是拐磨山。山狗自小被人遗弃,被拐磨山的一个老农收养,成了养子。
老农膝下无子,一直待他不薄,但是人有生老病死,根本无法预料,老农在他五岁那年就去世了,留给他的除了一只小黄狗就只剩无尽的孤独了。
所以山狗自小跟我一样,都是“苦水里泡大的杏核儿——苦人儿”。
也正因为没人教养,山狗尽是淘气些,一些村民对他吆五喝六的,不受待见。
甚至村民拿他那以狗为伴,招人嫉恨的淘气劲儿取了个野名:山狗。
时间一晃,到了山狗十八岁,也就是十三年前。
那时候村子通了石子路,一些小货车开始呼啦啦地来往,拐磨山的特产经济得以外流,但也因此生出弊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山狗发现,村子没了生气,村民也不下地干活了,田地开始荒废。他发现,一些人开始紧闭房门,走在路上突然抽搐。
甚至他再没有因为淘气受到教训。
有一天夜里,他发现一个人影祟祟地摸上南山。他认得那人,是种家老爷子。
只见种家老爷子一颠一颤地上了南山,肩扛橛子,手里托着一杆烟枪。
他跟着摸上了南山,那时候南山还不是乱坟岗,并不像现在这般荒芜,只知道那是一片垦地。
到了南山,他才知道,原来老种在这里恳了块地儿,种着一株株奇异的花卉。
“是罂粟花?”我诧异地问道。
当初我和二爷用‘倒踩香’找老种尸体的时候,就在南山发现了一片罂粟花地。
“没错。”山狗瞪着眼珠子,看着岸上三具老种家的干体说道:“罪恶的根源就在这里。”
那时候的山狗并不知道罂粟花为何物,但是很快他知道了一种名为大麻的东西开始在村子流传开来。
村子里的人吸食这玩意儿之后,开始摇头晃脑,像死绝了一样。
他看到牛棚马圈,三牲六畜开始饿死,道上小孩瞎跑,田地里的杂草高过人头。于是他做了个决定。
“我就把罂粟花地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他怒道,眼里闪出一丝愤恨。
老村长攥着手心,一言不发。
而灾难才真正开始,戒毒如挨刀,有些人自认为定力不错,觉着沾了毒品没啥大不了,但是一旦动了心思,就真的绝了回头路。
拐磨山的村民亦是如此,山狗的一把火,换来的不是感激,而是满堆的怒火。
毒瘾发作的村民开始争吵,最后把愤怒降到了山狗头上,准备放火报复。
一群“瘾君子”冲到了山狗的破房子,浇了汽油,一把火下去,火焰升腾,火舌四卷,浓烟罩住了半个拐磨山。
但是山狗根本不在里面,传出来的只有狗叫声,山狗一直作伴的那只黄狗被活活烧死,包括狗棚里几只刚脱毛的狗崽。
等到山狗赶回来时,早已是热汤泼老鼠——一窝都是死。
而村民并没有因此罢手,开始堵截山狗,因为他们的毒瘾使他们丧事了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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