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本当这过继来的儿子争气,又肯照顾妹妹,自己就是去得早了些,两个‘女’儿也用不着担心了。
谁知道,这口气才松了这么一年多些的时间,就又重新提了起来!
他几乎可以肯定,黛‘玉’的这个“天赋异能”倘若被太孙或者皇帝所知,黛‘玉’会是什么结果!
相比之下,那张滦还算是好的。
林如海虽在扬州,这“清源妙道真君转世”一事,也有所耳闻。他知道,便是这张滦信口胡诌,只怕太孙和皇帝也未必不当真。而若是这事情他已经说了,至少‘女’儿没法像如今这样回来。
当然,林如海对张滦的这封信也不是全信。
撇开对‘女’儿的询问外,因担心‘女’儿自己也‘弄’不明白情况——毕竟信中所说,并不是黛‘玉’要主动去做些什么。若说个相反的例子——那‘女’魃过处天下大旱,何尝是‘女’魃自己愿意的?是以,林如海还有另外的打算。只是黛‘玉’自己都那么说了,有些事情也就不是那么必要了。
而黛‘玉’自然也见着了自己父亲那难掩担忧的模样。
可这样的事不比寻常,哪怕平日里,只要她想说话,就素来都伶牙俐齿,放到现在,她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是青‘玉’,她对那“张滦”却是没多少印象。被父亲这么一拉,又糊里糊涂的看着平日里素来镇定的黛‘玉’看信时数变的脸‘色’,不由得十分莫名。
听父亲和黛‘玉’的对话,似乎也不像是说黛‘玉’‘私’见外男一类。不由得左看右看一番,又认真的想了想,才忍不住的问道,“姐姐。到底是什么信?”
一边又对林如海道,“父亲可不用担心。不说旁的,哥哥和姐姐都那么聪明,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呢?”
林如海见青‘玉’算是“恢复”了小‘女’儿应有的模样,心下欣慰,也缕须道,“倒也确实不是什么不能解决之事。不过,在扬州这段时间,‘玉’儿你们就别去寺庙之类的地方了。”
黛‘玉’点头。
青‘玉’却笑道。“姐姐才不喜欢去寺庙呢,她又不拜神佛的。有时候我听姐姐说话,都怀疑她是哥哥还是姐姐。”
听见这话,林如海的心中一动。
他笑道,“你姐姐原自小就没读过‘女’诫之类,你们母亲当初可还说过我。”
说起这个,林如海又不免‘露’出两分缅怀之‘色’来。但此后他就自己转开了话题,又问了些路上的事,还有在顺天府的事。
黛‘玉’和青‘玉’两个就捡着有趣的说了。
一路上再无别事。
等到了官宅,后院中依然是李姨娘和越姨娘管事。许是因为林如海已经早早的把青‘玉’的嫁妆给定了。又更倚重李姨娘些,两位姨娘管事倒还管得颇有条理。
黛‘玉’和青‘玉’两个的闺房都早早的打扫干净、收拾妥当,两人喜欢的菜蔬也早早的在厨房备好。却是全和黛‘玉’前生记忆里回扬州时的那副慌‘乱’不堪的模样大为不同。
那时候,都知道林家这份产业难以保住,便是忠心耿耿之人,又怎能不心慌?
黛‘玉’前后对比一番,心中不免感慨。只是,这样的感慨又是实在无人述说——就是青‘玉’宝‘玉’两个都如她所料,见过那百二回本。难道就能知道她当年回家时。那种惶然无所依,绝路无处逃的心境么?
又想着那张滦之信。她全不知此人是何时见了她,又看出她身上异常的。从写信时间来看,她猜是那次疯马案的时候……可那又不重要。
若是那样的异常为人所知。黛‘玉’想得到,自己初时那种“父亲能活便能得安然”的心思是肯定要落空!
种种思绪之下,黛‘玉’觉得自己回到家中的喜悦就淡了很多。
虽吃了熟悉的扬州菜,家中所制菜肴也比驿站中不知‘精’致多少,黛‘玉’却有几分食之无味起来。
幸而,在晚膳过后,因天‘色’尚早,黛‘玉’听见父亲遣人呼唤。她这才松了口气,留了紫鹃继续熟悉扬州的事务,自己却领了朱鹭,一路到了父亲的书房,又自己一人进去。
青‘玉’没被喊来,墨‘玉’却已经先在这里了,就站在父亲的书桌前。且他们的父亲也站着,并未端坐。
黛‘玉’一见便已明白,只怕在她来之前,墨‘玉’已经和父亲说了些什么,他的脸‘色’不是太好。
她只当不知,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林如海倒先叹了一声,才道,“当初你母亲还说过我,‘女’孩儿家以四书启‘蒙’未必是好事。我原先不以为然。等这两年我见‘玉’儿你的家信,从不说‘贞静贤淑’等字,心中倒有些悔意……谁知如今的事情出来,却又不见得是错了。”
林如海的话,听着倒似乎有些胡‘乱’、颠倒。
但是黛‘玉’听见,眼睛却是慢慢的亮了。她早就知道,就算是她真有“所在之处,则疾病难生、痼疾易治”的能力,她的父亲也不会去利用这样的能力。
可要是这样的能力也能被人看出……
到底解决的办法在哪里?
黛‘玉’已经想到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说。倒是不料,她还不曾吭声,她的父亲竟似乎已经有了那样的意思!
只是到底不敢十分肯定,黛‘玉’也只能按捺心思,就那么无言的等着。
果然,林如海很快问了一声,“如今这世上除了四书,还有‘女’四书,‘玉’儿你对那‘女’四书是怎么看的?”
黛‘玉’想想。
这会儿,她没有像当初驳迎‘春’那样说话,而是反问了自己的父亲一句,“男不言内,‘女’不言外——然内外何分?”
黛‘玉’这么一反问,林如海一时竟不能答。
这句问话,当然不是黛‘玉’学有所‘惑’。在求教五经。
单论“圣人之言”,说到‘女’子的话实在是太少。
而能作为‘女’子行为准则的话,就更少。
孔孟二圣,孔子几乎什么也没说。而孟子呢?一句“授受不亲”,一点“为‘妇’之道”,也就基本没有了。
要说和‘女’四书一脉相承的,主要还是《礼记》。‘女’四书更多是对三礼的发挥。然而,三礼中固然有些注解是“无争议”的,但那些注解,其实并不能合于现实。
故此,林如海不是不知道可以怎么答,却不愿那么答。
黛‘玉’呢?
她固然信奉圣人之言。但有贾母的教导、前生的经历,她对很多东西的理解,本就不可能和男子一般。而这句话,大概就是“不同之处”的核心。
到底什么是内,什么是外?
如果对这一点理解不同于世上通常的见解,那么,《‘女’四书》在她的眼里,自然就失了根基,没了立锥之地。
见林如海不答,黛‘玉’又继续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仁义二字,可为外事?”看了看自己的父亲,黛‘玉’极为大胆的还加了一句,“父若不仁,夫若不义,‘女’则何解?”
林如海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叹息一声。
墨‘玉’站在一边。倒是从之前的事情里‘抽’出思绪来。‘露’出‘激’赏之‘色’——如果说“仁义”二字是针对“人”来说的,那么。对‘女’子的某些要求、束缚,和孔孟之说就无疑形成了悖论!
难道能说‘女’子就不要守“仁义”二字了吗?
“妹妹这话真是驳尽天下‘女’子妄言。”墨‘玉’先这么赞了一句,随即又有些坏心的道。“‘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何解?”
这就不是‘女’四书也不是五经,而是孟子了。
黛‘玉’一本正经道,“权也。”
墨‘玉’大笑。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一句“权也”,黛‘玉’果然是自圆其说了。仁义二字,置于“礼”之上,很简单的道理。但是墨‘玉’知道,在这个年代,能看透这个道理的,莫说是‘女’子,便是男子,只怕也没有几个。
而见他兄妹如此,林如海也只能摇了摇头。
一来欣慰于他们兄妹相契,二来却有些无奈,“清之你也莫笑。你妹妹若真按这说法行事,按如今这世道,只怕闺誉就没了,与自污何异?”
墨‘玉’不屑道,“不说其他,范文正助资再嫁,二程亦再嫁其侄、甥二‘女’,何曾如今日一般?‘授受不亲’竟做‘不可见’解,‘从一而终’也成金科‘玉’律,真可谓矫枉过正了……总之,若要守了这个才有闺誉,闺誉又有何用?不过问心无愧即可。若是有人在意……反正日后妹妹招婿时,也不要那等俗物。”
如今墨‘玉’也是脱胎换骨了,但凡要发表什么言论,都很自觉地从“圣人之言”以及历史里找论据。
且有些事,也确实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才知道的。比如说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二程自个儿将自己的侄媳、外甥‘女’给再嫁的史实。
而他这么明白的说出嫁娶之类的话来,这一次,黛‘玉’却没有装羞涩。而林如海呢?他也只是有些无奈的看了墨‘玉’一眼。
他知道,墨‘玉’已经明白了这番对话的本质,这是想解除他的忧虑。
可这孩子将“不要俗物”的话说得那样轻巧,这不摆明了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么?
是的,这番貌似有些奇怪的对话,是林如海在告诉黛‘玉’要怎么做,而黛‘玉’显然也在之前就想到了这点。
“先天气运”或者还不需要那么警惕,那个“疾病不生”的能力,放在现在这个环境,却是大大糟糕。不说现在身体情况很不妙的皇帝,就是太孙,或者别的什么权贵,难道不会觊觎?
更别说,黛‘玉’是可以预见的美人。
父‘女’两个都不觉得防范未然会太杞人忧天。
而他们想到的对策,则都是“自污”。而且,不能是随随便便的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而只能是“不合世情”,仅仅是“不合世情”,却要有理有据。
可是这么一来,又肯定会影响到黛‘玉’的婚事。
林如海可以赞同黛‘玉’不按“现今的闺范”行事,却肯定要担心她的婚事。便是墨‘玉’那么说了,也不可能真的放下担忧,当下只是挥手道,“不过是那么一说。如今你们仍在孝期,有些事情还不用着急,若能有旁论,却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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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内容其实写得很痛苦啊。不过,黛‘玉’是古代的‘女’孩子,四书启‘蒙’,世情影响。有些观念是肯定不可能和现代等同的。后世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放到她的身上,有些东西她不容易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