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麦穗六点左右便醒了。这时天还没大亮,阴云密布,整座城市像被套在麻袋里一样暗。
她掀开被子,看了眼旁边还在睡觉的男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好衣服,她从包里拿了点钱,走出房间。
街上的行人很少,满眼望去,只能看见稀稀拉拉的几辆车。
麦穗只身来到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包女士香烟装进口袋里。
站在门口,她抬头看天。天上的云带了点阴郁的灰色,没多久又开始下小雨。
她将手□□衣兜里,匆匆离开便利店。
走在路上,头发沾了雨丝,脖子里也凉凉的。前面有家装了雨棚的自行车店,麦穗心里烦躁,走到那里便停下,靠着墙兀自点燃一支烟。
下午的飞机,她就要回到那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她其实怕得要命。麦穗想。
周围空荡荡的,完全不像城市。或许只是一瞬,她感觉不到外人的存在。
在她倚靠的墙壁上,有一则寻找孩童的寻人启事。
那支烟快燃完的时候,余向东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愣了几秒,烟灰落在手背上,被轻灼出红色的痕迹。
“你……”
余向东抢过她手上的烟蒂扔在一旁,大掌扯了她的手腕,沉默地将她往自己身边拉。
麦穗急了,“放开我……”
“跟我回云南去。”余向东粗声说。
他的力气很大,她根本挣脱不了。情急之下,麦穗掏出口袋里的手机。
余向东见她拿出手机,眼疾手快地抢了过来。正好有电话打进来,他脸色难看得要命,对准一旁的垃圾桶,将手机扔了进去。
麦穗急红了眼,对他又踢又打,“你这是犯法的!”
“你是我老婆,我犯什么法?”说完这句话,他拉着她往前走。
她知道和这人说不通,只得求助偶尔路过的行人。奈何这个时候的人都不想惹祸上身,纷纷无视她的求救。
麦穗不知道余向东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边被他拖着走边试着和他谈判,“我们不是合法夫妻,没有结婚证。你救过我,我很感激,但我不想当你老婆……你那一万块钱,我十倍还给你……”
余向东却突然停下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麦穗挣扎得手都红了,可他仍然拽着她的手腕,如铁般箍筋。她被他突然的话给吓了一跳。想起之前在云南的那段日子,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她只能往远处那栋豪华酒店看去,希望此刻的沈谦长了千里眼。然而,周围除了无尽的晨风和细雨,只剩行人漠视的眼神。
余向东高壮的身体一直在前面挡着,没多久她就被他拽到了一个破旧的旅店。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从这个旅店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她暂住的宾馆。
余向东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和在云南那会儿的形象有很大的不同。可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无足轻重。
看来这次他是有备而来。暂且不想知道他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她只想赶紧离开。
麦穗咬咬牙,“你就是把我捉回去一百次,我也能跑一百次。”
余向东不说话,眼神却愈发犀利。几秒后,他走到她面前,扬起手,牙槽磨了磨。
那一巴掌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去。
“你还不懂吗?我和你根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麦穗毫无畏惧地直视他。
余向东抿抿唇,只是说:“你是我老婆,我花了一万块买来的。”
她怒极反笑,“买来的?你当我是商品吗?”
“你跟我回去。”他不理会她的嘲讽,重复这句话。
“那你让我死吧。”她平静下来,语气仍冷。
余向东:“你死了,我也不回云南了。”
说完,他开始收拾行李。旅馆很破旧,他也只是带了几件衣服。飞出线头的深紫色包很快就塞满了东西。
麦穗注意到里面有两件女人穿的衣服。她也只瞥了一眼,可余向东很快就注意到,把那两件衣服掏出来,“买在路上穿的。”
她不言语。
“你带身份证没?有身份证我们就坐火车,没有就坐汽车。”他说。
“余向东。”她叫了他的名字,“回云南去吧,我本来就是有归属的人。我还要找我的孩子。”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说:“你想要孩子,我们可以生。你别去找那个男人了。”
“你还不明白吗?”麦穗在屋里焦急地走,“他才是我的男人。”
气氛瞬间凝固。
他的脸僵着,“那他为什么让你一个人出来找孩子?他配不上你。”
“……”
这人固执得跟啃不动的牛骨头一样。麦穗大步走到门口,可手还没来得及搭上门把,就被人狠狠拉住。
余向东身上的廉价香皂味儿像是一颗□□,让她瞬间被气得面红耳赤。麦穗手一扬,一巴掌给他扇过去。她的指甲刮得他脸上起了一道血痕,幸亏他皮肤黑,看不出破相了。
余向东被打蒙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说不出是生气还是愤怒。
麦穗趁机打开门,拔腿就跑出去。
他回过神来,跟着追上去。
——
一辆黄色出租车在北站停下,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坐在后面的一男一女,说:“到了。”
余向东一只手捏着麦穗的手腕,另一只手把早就准备好的钱递给司机。
他的一边脸还肿着,整个人看起来又冷又凶。
下了车后,余向东将包提在手上,近乎粗鲁地将车上的女人给拉下来。
“这么多人,前面还有巡逻的特*警,你以为你真带得走我?”麦穗口气不善。
余向东停下脚步,驻足在来往的人群里,“你跟我回去,我会努力挣钱,不会让你吃苦。”
多少年前,沈谦也说过类似的话。
麦穗头疼得快要炸开。她实在是不想把余向东牵连进来。这男人心地不坏,而且老实、一根筋,不该到这种鱼龙混杂的城里来。
她放轻了语气:“你听我说,我包里有张卡,上面还有五十万,密码是682244。你拿回去,娶一个好女人,回云南好好过日子……”
“我不要钱。”他突然厉声打断她,“你跟我一起回去!”
路过的人往这边看过来,像是在看两口子吵架。
麦穗也火了,顾不得这里是公共场合,冲他吼:“余向东你图我什么呀?我有男人有孩子,钱你不要,你怎么倔得跟牛一样?我还是那句话,你把我弄到云南一百次,我都能跑一百次!”
“老子打断你的腿!”他骤然上前,捏住她的手臂。
彼时,雨已经停了。
他的嘴蠕动了两下,又说:“你找孩子,找这么久都找不到。你难道不知道他可能死了?到底是谁倔?”
“你他妈再说一句!”麦穗红了眼,猛地朝他冲上去,又踢又打,“谁死他都不可能死!余向东你去死吧……”
她跟吃了火药一样,拽过他手上的包狠狠往地上扔,又将里面的东西翻出来,踢得到处都是。
路上吃的饼干、一瓶矿泉水、女性内衣、两三件镶了蕾丝边的衣服和男人的短袖、裤子杂七杂八地躺在地上,沾了污水。
余向东一直站在旁边,任由她发泄,也不说话。
等一切结束后,他拍拍裤子上的泥,说:“跟我进去买火车票。”
麦穗“哇”的一声哭出来,声嘶力竭。过了几秒,她突然给他跪下,平日里素白的脸沾满泪痕:“回去吧,我求你了。我是个母亲,还要找孩子……”
余向东弯腰去扶她,“起来。”
他觉得她很可能疯了。不过疯了也好,谁都不要她,他就把她带回云南。
人来人往,麦穗丢尽尊严,跪在一个用钱“买”了她的男人面前。
她重复着一句话:“我求你,回云南去。”
余向东眼神沉沉,“你要我怎么回去?我看你是疯了。疯了也好,我养你。”
她表情麻木,手指一松,忽然惨笑了两声。
一个濒临崩溃的疯子和一个倔得跟牛一样的傻子。
余向东没有被她下跪的行为给打动。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带她回云南。
远处的保安很快就赶过来。这厢,余向东见人朝这边过来了,继续去拉麦穗。奈何她就像钉子般钉在地上,怎么都拉不起来。
衣服等东西散落一地,不少人已经围观过来。他低喝,“你这婆娘,给我起来!”
他心里涩得慌,正要强制性地将她抱起来,人群中很快出现一个满身怒气的男人。
沈谦扫了一眼地上的东西,猛地冲上去和余向东扭打起来。
论身高,沈谦要高些,论体格,余向东要壮些。可沈谦根本不是省油的灯,两三下就把余向东反手剪住。
“你让我女人给你下跪?啊?”沈谦一拳挥过去,余向东连连后退几步。那保安又找了两三个人过来劝架,可看着架势,一个个都不敢靠近。
两个野兽般的男人,要致对方于死地。
余向东那张挂了彩的黑脸愤怒无比,“她是我老婆!”
沈谦也没好到哪里去,眼里结了一层冰,“你他妈算哪根葱?”
余向东那张木讷的脸狰狞起来。“你不配!你不配当他男人!她丢了孩子还差点丢了人,你在哪里?是我救了她……”
沈谦一愣。
对面的男人趁着这个空隙,朝他扑过去,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左脸钝痛起来,脑子也混沌不堪。沈谦任由余向东按着自己打。他仿若感觉不到痛,仰躺在地上,侧过头去看仍然跪在地上的女人。
她也朝他的方向看过来。沈谦看见她笑了一下。
卑微、压抑、迷惘……
瞧瞧,他为了所谓的金钱,都干了些什么?
余向东拳头都打痛了,直到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将他和沈谦扯开。
——
“你为什么要这么倔?”
那年,麦穗养的小猫被耗子药给毒死了。她整整两天躲在房间里,任凭沈怀天怎么劝,都不肯出来。
沈谦不耐烦地端着午饭站在外面,敲着木门:“出来吃饭。”
“不吃。”
“再不出来我就把门拆了,你信不信?”少年眉头紧蹙,耐心逐渐被消耗掉。
“随便你。”
他转头把手上的饭菜放回桌上,换了软政策,“我再去给你捉只猫回来。”
“不要。”
“……倔丫头,爱吃不吃。”他扔下这句话后,再也不管她。
记忆隧道里的风吹得身上的伤口泛疼,轻轻一扯,就鲜血淋漓。沈谦躺在病床上,耳边响起锦竹担忧的声音,“谦哥……”
他歪过头,轻声问:“麦穗呢?”
锦竹指了指不远处凳子上坐着的女人。“她从到医院就没开口说过话,状态不太好。”
“谢谢。”他艰难地坐起身,掀开被子,步伐踉跄地走到麦穗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麦穗突然抬眸,伸手去抚他的侧脸。他闭上眼睛,“我还活着。”
“我知道。”
锦竹忽然捂着嘴巴,怕忽来的啜泣声打扰到两人。她很快就离开房间。
“倔丫头,你怎么那么倔?”他半跪在麦穗的身侧,笑骂。
“阿谦,如果可以回到四年前,我肯定不会跟着孙家人离开。”她摸着他的头发,温柔地开口,“我会好好待在你身边,为你生儿育女。我们不能结婚也无所谓,就这样挺好。可现在,什么都变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现在是一位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