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煜目光深深,脸上的神情兰兮看不透。【风云阅读网.】
他似乎真的想让小玄日后成为大翌的天子,这么安排,他认为对小玄好;又似乎还想试着成全小玄,给他自由,让小玄自己也觉得好。
兰兮垂下眼眸,不再去猜。
天子又如何?还能左右人的意志不成!
一丝笑意在萧令煜眼中一闪而逝。
“小玄离开云城时答应过朕,若有一日他被你离弃,便随朕回皇宫,担起这个天下。”他道。
兰兮听得一怔之下脱口而道:“我不会离弃小玄。”
“不会么?”萧令煜淡淡地反问一句,淡淡地扫了兰兮一眼,目光别有深意。
不知为何,兰兮被他的视线扫到,便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脸腾地一下热了,情急之下连忙撇开视线,望向一侧的向空中伸展着的桃枝。换作是从前,早在小玄第一次说要离开之际,她便会二话不说地收拾东西随他走了,何至于要他说一次又一次,以至于最后还赌上了……她不舍端云,想要两全,不能全心全意以小玄为重,对他而言也算离弃罢?
“舍不得长宁侯世子?”萧令煜问。
“他受伤了,极重。”兰兮不自觉地道,声音中带着连她自己也辨不出的复杂情绪。这丝复杂,萧令煜却能瞧出一二,他贵为君王,最擅的是窥视人心,也曾经于男女之情上伤筋动骨过,兰兮这点小女儿的情思他自然一瞧即透,自然也不介意推上一把,“朕去年给长宁侯世子下了一道圣旨,赐婚镇北将军长女。”
兰兮震惊转眸,满目复杂毫不掩饰地望向眼前这九五至尊。
赐婚镇北将军长女。只言长女?
没有指明是苍宛儿?尽管苍宛儿正占着长女名分。
这样下旨也罢了,偏要与她言说。他这是何意?
“朕,可以再下一道旨,替你正了身份,让你名正言顺地拿回镇北将军府嫡长女的名分。”萧令煜又道。
“你想要什么?”兰兮隐隐有所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惶然密密麻麻地往她心上爬,伴随着酸涩的刺痛,令她不自禁地伸出手紧紧拽住了自己的衣襟,咬牙强自问道,声音中却隐隐然带了一丝颤抖。
“朕想要的,很简单。就是,你的决定。”萧令煜道,“这道圣旨。你要还是不要?”
要了,就是镇北将军府名正言顺的嫡长女,是长宁侯世子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将来还会是名正言顺的长宁侯夫人。
不要,兰兮还是兰兮。但是,永远也不要再想与长宁侯世子有任何关系了,因为他已经赐婚苍氏长女,那个占着被她放弃掉的身份之位的人。
要,得放弃小玄。
不要,得放弃端云。
萧令煜便是这个意思。
兰兮懂了。顷刻间。一张小脸面白如纸。
“端云那小子让朕宠得无法无天了,居然私底下在谋划,要给朕上折子。革其世子之位,改立云锦。哼,他倒也算是个情种了,长宁侯那根歹竹倒出了他这这根好笋。”萧令煜又道。
闻言,兰兮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大翌的天子。金口玉言,他既说出了口。她今天势必就得给他一句话,那道旨意,要,还是不要。
而且,一旦要,或是不要了,便再无半点转圜余地了,那个她被迫……放弃的,就只能永远,放弃了。
小玄会住进皇宫,在那个牢笼一样的地方,坐在那个牢笼一样的位子上,过一辈子笼中鸟一般的生活。
端云会娶苍宛儿……
任何一种假设,都让兰兮心如刀割。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选择?
她有些茫然地望向那个逼她的人,眼神茫然且痛楚。
此刻,她没有看到,在她身后,还站着一个人,眼中凝结着比她更深重的痛意,披着一身寒湿,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为何一定是小玄,你又不是没有其他的儿子?”兰兮眼中带了丝锐利的光亮,在晨曦中茕茕而立的她,遗世独立般的,纤秀的身影透着些廖落,及柔韧,象征脆弱的廖落与象征勇气的柔韧揉和在一起,竟奇异的和谐。
萧令煜不觉暗自点了下头,这丫头不愧为名门之后,倒也当得起自己几分高看,不过……他若有若无地扫了眼丫头身后那道矗立的人形,眸色暗了暗,“两个原因,一,朕有愧于小玄娘俩,这算作是补偿;二,小玄比其他人更合适,将皇位交给他朕更放心。”
兰兮皱起眉头,小玄更合适?这可能吗,皇子们自小由名师手把手地教,小玄连学堂也没上过,他的先生是他自己,她勉强也算半个,不过她教的都是药理之类的,小玄再天姿聪颖,其所见所闻所学甚至所思所想跟治国之才却无半点关系。怎么就合适了!
“朕说他合适,他就合适。”萧令煜可没那个闲心在这件事上费唇舌,一眼扫过去,“选吧。”
“如果我……你真能放开小玄,让他随我走,不逼他,永远都不逼他,是这样吗?”兰兮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仿佛那些字句是从她心上一点一点蹭上喉头,再艰涩无比地一字一字往外吐出,身后拖出了一路血痕。说完,她便直直地望着萧令煜,眼眸浓黑似墨,深幽之处如旋着一团浓雾,化不开,冲不破……萧令煜微怔,随即道:“没错。”
“为什么?”兰兮再问,“皇上看中的继承人,也能放弃?”
这次萧令煜答得更痛快,“朕虽是皇上,但处事一向公允。朕既有愧于他,必然是先成全他,其后才是成全朕。你懂?”
兰兮懂,却又不懂。
懂,是指皇上成全小玄,允其依己愿而活,可是若小玄所行受阻,皇上便收回成命,要小玄依皇命而活,是谓成全皇上自己。
不懂,则是小玄要山野生活,她自是乐于助他去安顿,可为何到了皇上那里却成了非此即彼的选择?她何去何从,与小玄何去何从,是两回事。可摆在眼前的选择却是,她若不与小玄同往,那么皇上便要带走小玄。
哪有这种道理,分明就是欺负人!
兰兮有些转过弯来,刷地抬头愤愤地盯了这个以势压人的皇上一眼,可惜,这一眼,愤未能泄去分毫,无力感却在一瞬间如潮水般地围拢上来。就算是欺负人,她又能如何,眼前的这个既是大翌的皇上,又是小玄的父亲,于公于私他都能安排小玄的去处,她有何道理可同他讲的?
这一刻,兰兮只觉心凉如水。
无论如何,她守护了五年的小玄,不能毁在她自己手上。
她连让他皱皱眉都舍不得,除了这一次,她从未明知小玄会不高兴还逆他的意——而这一次,兰兮轻轻吐出一口气,这一次别扭了几天,她最终还是会遂他的意罢,他让她“看着办”,她如何忍心。
端云,这个名字从兰兮心间碾过。
痛不可抑。
看着那丫头身上散出决然之息,似是有了取舍,萧令煜不由生了份兴致,正待听听她选了谁,哪料,那丫头又迅速地萎靡下去,连他站这么远,都能触到那股子心灰绝望,萧令煜皱了下眉,不经意间散出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凛冽寒意,淡声道:“若是不愿选,那两个都不用要了。”
兰兮的身子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如大梦惊醒般,仓皇地望向萧令煜,颤声道:“我选……我……”
后面的话被人打断了。
“就这么难么?”
身后传出一道低幽的声音。
兰兮身心大震,猝然转身,眼前,端云正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过来,他脸色灰白,唇上也无一丝血色,却微微扬起,带着抹淡淡的笑,带着淡淡的忧伤,淡淡的释然,淡淡的绝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攫住了兰兮的喉舌,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做出任何动作,好似只感觉,眼中微热,有什么东西滑了出来。
“皇上,那道赐婚圣旨,端云接了便是。”端云在兰兮身前几步停下,动作不甚流畅地向萧令煜行了礼,起身之际,额上青筋突起,想是身体的痛忍到极致,说完,不待萧令煜有所表示,便径自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了。
这是第一次,端云在她面前转身离去。
以背影示她。
却像是带走了她身上的一部分,她心里空空的,钝钝的,眼前的一景一物忽然间仿佛飘到了极远处,无声无息无触无感,可是,她却又奇异地能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由发丝到指尖全都在轻颤着,她费了好大的劲转过身,一步步慢慢飘上前。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她撇下过端云两次,一次是偷偷溜走,打算再不相见,另一次更狠,在他眼前以死遁之。
她原来可以这样狠心。
“因为长痛太痛,就可以肆无忌惮一次一次给他短痛么?”她低喃出声,也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问别人。
一旁的萧令煜却是意兴阑珊了,他摆了摆手,桃树后便掠了条人影出来,拉了兰兮往林间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走去。
马车内,小玄正闭目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