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云回到霜院时酉时已过,正是彩霞满天之际。
霞光中,眼前这个雅致有余疏朗不足的庭院,正如诗如画,静美,怡然,令人观之即心向往之……令端云观之,即想毁之。
“青石,那树坏了这院子的风水,马上砍了。”
那树,是西花厅前的合欢树。少说也是三十多年的老树了,树冠已高出屋顶数尺,绿荫如伞,红花成簇,香风淡送,可谓是这个庭院内极为赏心悦目的景致之一了。
“公子,您才砍了人家的荷塘,又砍树……您先歇口气成不?”
“爷这不是让你去砍么,爷在边上看着,歇着。”
“公子……”青石垮了脸。
“等着爷给你搬斧子么?”端云阴阴地道。
青石一溜烟地远离端云蹭往树下。
合欢树下,白衣公子温颜微垂,修腕轻移,正专注地作画;碧衣佳人娇颜微侧,皓腕轻旋,一边磨墨一边看画……
多美的风景啊!
就冲着这人这景,也不能在这时候砍树啊,真是太煞风景了!青石不由腹诽了自家公子一句。
青石蹭上前:“小的见过秋公子!”
“嗯,你家公子何时会看风水了?”秋夜画完最后一笔,落了款,放下画笔,一边看着画,一边说道。
“小的也不知是何时,大约是方才那阵风起的时候罢。”青石低眉顺眼作答。
秋夜轻笑,又道:“劳驾,稍等片刻。”
“啊?”青石眨巴着眼。
“你不是要砍树么,待我们收拾一下,很快便好。”
秋夜将画幅轻轻地拿起,小心地展开着,等待墨迹干透。
兰兮将用剩的墨汁收于瓶中,墨砚也用盒子装了,一并放入布袋之中,收得极为细致用心。
一切收拾停当,二人相视一笑,秋夜将画幅递于秋林,道:“速去裱好。”横中忽地伸过来一只手将画幅夺了过去,却是端云,“千寻兄不好生在离院养伤,倒跑我这儿来作画劳神,回头旧伤发作了,可再没有救命药吃了。”
“我倒是不想,可你不许兰丫头出这院子,为兄只好亲自过来了。”秋夜笑意温然,“你回来得正好,祖母要兰丫头和我过去陪她说说话,我们这就去了。”
端云将画幅丢回给秋林,冷眼看着站在秋夜身边,状若小鸟依人的兰兮,道:“我许你出去了么?过来!”
兰兮站着未动,“你也没说不许我出去。你走之前让我别出这个院子,等你回来。现在你回来了,不能出去的话自然失效了。”
“那你听好,我现在,不许你出去。”端云咬着牙道。
秋夜皱了皱眉,看着端云道:“端云,别闹了。”
“谁有闲工夫跟你闹啊!”端云捉住兰兮的手腕把她往身边拉,兰兮刚想动,另一只手腕却被秋夜握住,这下有办法挣脱也变成没办法了,只得转眸去看端云,却见他阴沉的凤眸内除了怒气霸道之外,还有一丝受伤的情绪,不由怔了怔,便柔声道:“你先松手,回来我再同你解释好吗?”
兰兮自己也未曾察觉,她的神情、语气以及这句话,透出一种别样的亲近感,那意思是她同端云是自家人,而秋夜是外人,眼下他们先一致对外,回头关上门再说自家话。
端云却是这么感觉的,心里便一点点舒坦了,却又一声不吭,只死盯着秋夜握在兰兮皓腕上的那只手,直到那只手松开,退回了它原本的位置,这才缓缓松开了自己捉在兰兮腕处的手,傲然地点一点头:“行。”又道,“我随你们一同去,回来的路上,你便可以同我解释了。”
“你也去?不合适吧?”秋夜直视端云,“我们进去谈谈?”
“不必!我怎么不合适了,她去得,我为何去不得?”端云道。
秋夜定定看了端云好一会儿,知他是打定主意了,便不再多言。
行了不多远,秋夜忽然笑道:“端云这一去,或者正好也说不定。”
这话明显话里有话。
“你什么意思呢?”端云冷眼丢过去。
“宛儿表妹也在呢,你细想去。”秋夜便道。
秋老夫人唤孙辈承欢膝下。
秋夜与兰兮,苍宛儿与……端云。
端云平生最恨人将他跟谁谁送作一堆了!
何况,这次还不止送了他!
“秋、千、寻!”端云刷一下拔出了青石腰间的短刀,指着秋夜的背影,“什么时候,你说?”一张俊脸几乎可以呵气成冰了,旁边的青石本想夺回自己的兵器劝和劝和,一见这架势,忠字还未来得及上脑双腿已自主地弹跳到丈许之外。
秋夜脚步未停,“宛儿有什么不好?出身名门,兰心蕙质,姿容秀雅,哪处配你不上?”
“有这么好,你何不自己娶了来?!”端云出声讥道,那股子想要咆哮的气焰弱下去不少,心里更觉憋闷,秋千寻这个人,总让人吵嚷不起来。
“你觉得,若是可以,我还会是如今这般形容么?”秋夜的声音中带着丝丝缕缕的孤寂与黯然。
苍宛儿的母亲未嫁之前,被秋老夫人捧在手心真珠般呵养着,她远嫁云城之后,母女难得一聚,秋老夫人便将一腔爱女之心悉数转到外孙女身上,苍宛儿十岁之前,倒有一半的时间是在秋水庄过的,十岁以后才慢慢长住将军府,但每年仍会回梧州小住一阵。因为多年相伴,苍宛儿可以说是取代其母,成了秋老夫人心尖上的人。试问,以秋老夫人对秋夜那种令人费解的祖孙之情,怎么可能会给他自己的心肝宝贝?
说到秋老夫人爱女之深,端云还知道更震憾的内幕。十多年前,秋老夫人暗中以六成银矿股份,与当今圣上换一纸赐婚,让女儿成了镇北将军夫人。当时,苍将军元配夫人新逝,尸骨未寒。再说这银矿,本是先帝秘密御赐给秋家,并附有恩旨,除非秋家自愿,便是皇家亦不可有一丝一毫染指。当时圣上还只是皇子,六成银矿的收益如赠他一翼,岂有不允之理,因此设法从先帝那里求到了赐婚圣旨。至于先帝,是否知道他御赐给秋家的银矿已大半流回自家皇儿手中,并助其问鼎了帝位,便不得而知了。
思及此,端云更觉意兴阑珊,随手将短刀甩了回去,默默地行至秋夜身旁。
他们后脚到,苍宛儿前脚已离开。
端云觉得走了更好,是以,他脸色虽然依旧不咋地,但心里边倒痛快些了。
秋夜却面有憾色,低声对身边的佳人道:“我还想着今儿可以让你见见宛儿表妹,谁知竟晚了一步。”
端云闻言便在心里大翻白眼。
明知秋夜这么说未尝不是故意在做戏,但心里就是感觉不是滋味。更何况,那领座的忒不长眼,竟把他一个人安排在右首,却让兰兮与秋夜同坐左边,让他看着十分地刺眼。端起杯子喝口茶,竟是苦的,气得他直接吐回杯里了,拈个葡萄来吃,竟是酸的!
看端云在对面折腾,秋夜眼底闪过些笑意,还有丝莫名的情绪。
“这是百草园新出的葡萄,可能有点酸,你尝尝,要觉得不好,回头就捣碎了酿酒,那样就不酸了。”秋夜取了粒葡萄,去皮去籽,置于小碟之中,推至兰兮面前,一边温柔地说着话。
兰兮夹了果肉放入口中。
她吃相清雅,眉目间带着淡淡的悦然。
“酸?”秋夜的眼神未离,并未漏看初入口时她蝶翼般的睫羽曾快速地颤了几颤。
兰兮笑了笑:“无妨。”
秋夜便挥手令人将葡萄撤了下去。
“兰丫头家在何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呢?”秋老夫人慈爱地望着下首的一对年轻人,和煦地问道。
“回老夫人,我原来住在宣城西边的大山里,家中只有一个弟弟。”兰兮起身答道。
秋老夫人笑摇着头:“哎哟,你这孩子,跟我客气什么,坐着说话便是……我还盼着你能早日叫我一声——”
“咣当”一声脆音打断了秋老夫人的话,众人都朝发声地望去,只见端云捏着手无辜道:“碗太烫了,一时失手。”正跪在桌边面带惶色收拾残局的婢女闻言,胆颤辩白道:“这绿豆水是用井水镇过的……”
“那便是太凉了。”端云面不改色地道。
婢女再不敢吭声,抖着指尖将桌面收拾停当,再请示过这位爷的意思,又上了杯温水,才喏喏退下,这位可是动不动便断人肋骨的主,她这算是没惹怒他吧?哎哟,明天得拜拜菩萨去!
“祖母,孙儿会努力的!”秋夜美玉般光彩夺目的脸上,泛着柔柔的清辉,如月般皎兮,如日般曜兮。
“哈哈,好,好!”秋老夫人大笑出声。
兰兮清眸半垂,状若害羞,一角余光却锁在秋老夫人身上,将她脸上笑容将起之时那抹翳昧收入眼内。
“端云倒觉得,老夫人高兴得未免有些过早了。说不定人家姑娘已经有意中人了呢!总不能因为人家现在暂居秋水庄,就罔顾她的意愿罢?”端云沉着脸逼视秋老夫人,他虽坐于下首,却一身凛然威仪,竟令秋老夫人刹时胸闷难言。
忽然一道清柔的语声响起:“我没有意中人。”正是兰兮。
端云猛然扭过头去,恰看到秋夜柔情满斛地低首对着兰兮一笑:“傻丫头,应该加上‘以前’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