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黄大嫂子家的杂货店并没有开门,程盛在门前又拍又叫,半天没响动,又换成后门,也是一样,司愈抬起长腿一脚将门踹开。门是从里面插着的,没上锁。
“黄大嫂子——”
“马大哥——”
“门开着,怎么没人呢?”何氏见丈夫没有再责骂她,惊魂稍定,又一心想挣些立功表现,稍一犹豫便率先往屋里走,反正黄大嫂子的相公马大哥时常出外找药不在家,这院子她没少来,熟得很,“我进去看看。”程盛一把抓住何氏,嘱道:“你小心些!”何氏眼中的瑟缩一闪而过,本来她还不觉得有什么,听程盛这么一说,反而有些害怕了。可话已经说出口了,也只有咬着牙迈过门槛,扭身往右边的厢房,接着心中又是“咯噔”一下,这门也是开的。“黄大嫂子,你在吗,我进来了啊——”
何氏走到厢房门口,慢慢地探身往房内瞧。
入眼,见那衣柜旁边的地上,明晃晃地汪着一滩暗红。
前天她过来时,黄大嫂子还坐在那儿绣香袋子呢,她笑容满面地起身招呼自己,端了才出锅的艾蒿饼来……
“啊——”何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子顺着门框滑下去软在地上。
司愈眼中闪过了然,出事是必然的,所以方才他没有跳墙过来开门而是一脚踹开,这人都不在了,还留着门做什么?又不着痕迹地睃了兰兮一眼,很好,这丫头的看法跟他一样。
程盛居然快过了司愈,第一个冲进去。
“好了,这么多人在,不会有事的。”他扶起何氏,虽是喝斥的语气,神情动作却带着柔软抚慰。
司愈闪身进房,冷眼四处打量一遍,蹲下身用食指沾了点血,看了看,又闻了闻,忽然神色一凛,也不见他起身,就那么箭影般地弹向床架子旁,伸手撩起了布帘子,另一只手一探一缩提出个小人来。是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只穿着贴身衣裤,小脸青白,眼神空洞,大概正好起来出恭,便幸运地逃过一劫,惊吓之下却是连裤子都没有拉上。
“小康!”程盛忙道,“他是黄大嫂子的儿子。”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何氏低喃道,她也是做娘的,见小康这个样子,只觉心如刀割,她终于悟到这事一开始便是个可怕的陷阱,方才她的惊恐和羞愧大多来自于害怕丈夫和众人的责难,内里却还有一丝自己也是一番好意的底气,还有着一丝侥幸,此时此刻,何氏心里方涌上浓浓的悔意。
“问问他看到了什么。”司愈绕过程盛伸出的大手,将小康递给兰兮。
兰兮默默地接过小康搂在怀中。
室内一片静寂,只余何氏偶尔响一下的低泣声。
床边矮凳上,放着黄氏的针线篓,针线篓最上面是一根还未编好的彩绦,绦子花色鲜亮明丽,花式精巧秀致。
兰兮怔怔地盯住那一团亮色,专注着那一团亮色。她在赤峰醒转之初,每日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靠了兰婆婆硬灌补品药汁才得以续命,要点穴和用药才能睡觉,兰婆婆说,她是经历了可怕的事,受了惊吓,心神失守才会这样。
十年了,她似乎已经忘了当年的恐惧,可有时夜里从梦中醒来,仍会不敢再合眼。
她心中蓦地荡起一种隐隐约约的情绪。
有一股怜惜之情。
抱着怀中这个孩子,就像抱着从前的自己。
怜惜他,就像怜惜她自己。
“小康,不怕,天亮了……”
抬头迎着司愈疑惑的目光,兰兮浅浅一笑。
司愈移开眼,猛地咳了声,强调般地道:“就在这里问,他能记起更多,想得更清楚。”其实看小康的样子,他也知道,此时此地并不是好时机,可他总得有点话说,有个态度不是?
程盛一脸的为难挣扎,望望秋月,又望望兰兮,最后望着司愈带着恳求的语气道:“小康这孩子,本来就不怎么肯说话的……又遭了这样的罪,您看他这样子,一时半会儿只怕也开不了口……”
司愈就去看兰兮。
兰兮对他点了点头。
司愈便也借坡下驴般地点了点头。
程盛一喜,忙拐了拐身边的何氏:“你快去把孩子接过来。”他想着何氏到底与小康熟悉些,孩子由她抱着也会踏实些,小康本就是个内向的,同他都统共没说上几句话。何氏忙打起精神,扯出笑温声上前:“小康,来,婶婶抱着你,我们去找你瑞哥哥玩。”
兰兮正要说话,却感觉到小康有些轻微的动作。
司愈也发现了,随着何氏的靠近,小康慢慢地将头依在了兰兮肩上,轻轻地偎入她的怀中,不由挑了挑眉,又忍不住悄悄打量了她几眼。她总是神色淡淡,有言必笑,看起来挺温和,实际上很疏离,可看着她却会让人心生亲近,秋雪那样挑剔的性子,对她也极有好感。
兰兮察觉到小康依偎的动作,心中一暖,轻柔地抚了抚他的背,抱着他往外走,小康便就那么带着一些僵硬地靠着她,再无其它动作。
回到隔壁院子,程盛的独子瑞儿扑上来抱住他爹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姑婆死了,在那,她不理瑞儿,瑞儿摇不醒她……”程盛心疼地抱起儿子,柔声道:“傻孩子,姑婆是睡着了,一会儿就能醒!”瑞儿止住哭,抽嗒着,眼光扫到秋月,马上晴光大放,大声叫道:“姑姑!”便死劲扭着身子从父亲怀里往外挣,要是往常程盛肯定就松手让瑞儿去找他姑了,可现在却收紧了手臂抱着儿子往屋内走,一边轻哄:“瑞儿乖,在屋里写会儿字,爹和姑姑还有事,一会儿再来找你,乖啊!”将瑞儿放在房中,扣上门,转身大步地出来。
院子里有棵枣树,树下有石桌石凳,几人便在这里坐下。
何氏便将她如何为小姑忧心,黄氏怎么献计,又怎么帮忙寻药,她如何犹豫,又如何试验,再如何将药末混到兰香丸中,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全都说了一遍,最后白着脸怯怯地问:“那个,不是坏人性命的药吧?秋公子他还好好儿的吧?”
“公子若是好,我们能坐在这儿么?”司愈皱了皱眉,放下茶杯,外面的茶也就只有八音楼的还入得了口。
何氏闻言顿时把肩膀缩成了一张弓,心中那根惊恐的弦又颤乎乎地抖动不止,眼中便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却听兰兮道:“公子若是出了事,你们还能坐在这儿么?”何氏如闻佛音,虔诚的目光马上投到兰兮身上。兰兮忽然想起什么来,极随意地道:“黄嫂子家里用的香味道挺特别的,也是你们家做的?”“是,是!”何氏连连点头,见兰兮似乎愿意听的样子,“小康喜欢闻艾蒿的味儿,黄大嫂子就央我在香里加了点儿,也没敢多加,小康本就体弱,艾气儿熏多了也不好,就只弄了极淡的一点味儿,加在那安神香里,竟也别致。”何氏说起制香,神色松弛了不少。
司愈却没让何氏好过,面无表情地问:“那香有问题?”
何氏一下又陷入惶恐之中,直到看见兰兮摇摇头。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司愈瞅了兰兮一眼,发现她垂着眼睛盯着小康的头顶不知在想什么,便又瞅了秋月一眼,道:“该回去了。”
程盛闻言忙站起身,似乎准备送客的样子,又像是情急要留客。
兰兮看着坐在她身上安静得几乎没了生气的小康,心中酸软,轻轻叹口气,问何氏:“家中可有食物?”
“有,有。”何氏马上起身冲进厨房,没多久便端了个托盘出来,上面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和一小碟酸萝卜。何氏将馄饨和酸萝卜摆到兰兮面前,轻声道:“这酸萝卜,小康倒还爱吃。”
兰兮对何氏点点头:“有劳。”又摸摸小康的头,轻声道:“小康,肚子饿了吧?还记得婶婶家的酸萝卜吗?姐姐没吃过,可闻着就觉得真香,还有馄饨呢,看着挺好吃的样子,小康尝尝,好不好?”小康完全无动于衷。何氏在边上道:“小康这孩子挑嘴得很,他娘在他的吃食上花的心思可不是一般二般,我,我再想想看,从前他娘都给他做的些什么,看能不能弄一二样出来,唉!”兰兮心中一动,扭头对司愈道:“劳烦,那边桌上有个食盒……”话未说完司愈已越墙而去,不一会儿便飞回来,将手上的食盒放到桌上。
食盒里放着小半盒艾蒿饼,一个个铜钱大小,碧莹莹的,十分精致可口的样子。兰兮拿起一个掰了一半放入口中,细细嚼了几下,然后将另一半送到小康唇边,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候着。半晌,小康张开小嘴,缓缓地将饼咬入口中。
何氏在旁边看着,慢慢露出恍然的神情。见兰兮那么自然地自己先吃,何氏先是惊讶,这又不是滚粥也不怕烫嘴,再说小康也这么大了也烫不着,那饼又不多了,她这不是从孩子口里夺食么,后来见小康也吃上了,这才悟到是要人陪着小康才肯吃呢。何氏那点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司愈看着很是无语,兰兮哪是在陪吃,她是在试有没有毒而已。
小康自然是不能带回秋水庄的。
兰兮离开的时候,他仿佛不带自主意识的人偶,眼睫都未颤一下,任何氏将他抱起带离了兰兮的怀抱。司愈忽然觉得,或许可以同公子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