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秋水庄时,天色已暮。便有小厮来寻青石,言离院传召兰兮,请他示下。兰兮眼下虽在端云身边当差,但她总归是秋水庄的人,秋老夫人、秋公子等人自是可以随时传召于她,只不过如今端云在霜院住着,他便是霜院的主子,叫走这里的人先报备报备也是礼之所至。
青石捏着下巴想了想,点了头,又叮嘱兰兮:“咱们如今也算是一路的了,你莫怕,有什么公子和我自会给你担着!来,先喝杯热茶,把饭吃了再去。”这一天相处下来,他看这兰丫头真是越看越顺眼,他也有几分公子之风的好不好,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入眼的,何况还这么地入!
兰兮带着丝莫名的许是好奇许是期待的情绪,缓步行至离院,在石榴花树下遇到了秋月,秋月仍是一身淡绿衣裙,见到兰兮便是一笑:“你来了,公子刚又问了一遍,我正要遣人过去看看呢。”说完携了兰兮的手往未语居走去。兰兮在苍梧寺见过秋月两面,那时秋月虔诚而伤惶,在松颐院又见过一次,那时秋月温和沉静,这一次所见,秋月却是亲昵可人。
“你的嗓子可好些了?”
兰兮笑着摇了摇头。
“回头我让人给你抓点药,吃上几剂就好了。”秋月在兰兮臂上拍了拍,安慰地笑笑,“公子就是想见见你,也没什么事,你不用紧张,你的情形他也知道的。”兰兮笑笑,听秋月往下说:“公子的心思都用在这庄子上,如今虽病着,却也不肯闲下心来……待会儿,不管公子问你什么,你照实说就可以了,公子不会为难你的……公子待人,一向赏罚分明,也恩怨分明,不会错待帮他的人。”
秋月这话听着有些古怪,似乎意有所指。
秋公子身边最得力的两大婢女,秋月温和少言,秋雪爽利善言,若非传言有误,少言的秋月这般多言,其中自然有隐情。
秋月甚至像是对她暗示乃至保证着什么……
她有什么能让秋月看进眼里的呢?
“公子,人来了。”
半晌,内里传来一声:“嗯。”
秋月挑起帘子,示意兰兮进去,她自己却站在了门口。
秋夜听到有人进来,便掩了画卷,笑着抬起头。
兰兮顿了顿,默默地向秋夜行了礼。
温如玉,清如泉。
秋夜不负秋月公子之名。
兰兮眼中划过一丝黯然,曾经,有个人也是这样的。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他的声音如晓风,她便觉自己是那风中的垂柳,随风而舞,莫不依从,他话音方落,她便顺从地坐到了琴案边的椅子上,微微垂眸,余光中见他又是一笑,“听说你随端云出去了,可乏了?晚饭吃了么?”
她笑了笑,点点头。
虽是才入夜,却有股子静谧的感觉,让人之间的距离忽而变得极近。
有种与挚友秉烛夜谈的氛围。
秋夜的声音娓娓响起。
“你来梧州日子浅,有些事,你可能听说了,也可能还不知道……我在襁褓中,父亲便去世了,然后,祖母就封了父亲的凝碧轩和沉香阁,我……连父亲的画像也不曾见过……关于父亲的事,只依稀听说了一些,不比,外头茶坊酒肆所传的更多……至于我的母亲,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听服侍过父亲的仆人说,我的容貌与父亲并无肖似,我想,我大约是肖似母亲……便依着自己,作了这副画。”秋夜摊开案上的画卷,目光沈沈地附上去。
画中的女子花信年华,容貌与秋夜有六七分相似,月下倚栏而立,唇含轻笑,爱怜地看着怀中雪团样的小猫……点墨之间孺慕之情隐然,哀思之情亦然。
对未曾见过的亲人,也可以有缀入朝夕之间的怀念吗?
兰兮心中生出些茫然。
她的父母,也不知道是准,她偶尔想起时,只当是陌生人一般,没有念想,也没有渴望。
兰婆婆说她,性子淡,却重情,婆婆的话都对,唯独这句,她想不明白。像秋公子这样,方能算是重情。她所求的,不过心安而已,若百般放不下,何来心安?若皆能放下,又何来重之?
“昨儿听到沉香阁解了封,我很高兴。我这么病着,不能到父亲待过的地方去坐一坐,看一看,那他曾经得用的物件,能为我所用,也甚好。你看,这个笔架,墨砚,都是父亲常用的……他们说父亲是大翌第一才子,我与他相去甚远,我想不出父亲读书,写字,作画,是什么样子,却原来,他案上日日所用的东西竟是这样的……”
“那个镇纸,听说是父亲从祖父的遗物中挑出来的,他极喜欢,从得了就一直摆在案头,我父亲……”秋夜笑了笑,如流星划过暗夜,那么光彩夺目,却又忧伤莫名,“也是襁褓中,便失了父亲……”
秋家数代单传,但家主英年早逝,却是自秋夜祖父而始。
喜诞麟儿,父即殇。
那秋夜?
兰兮不觉心下怅然。她不知秋夜为何要与她说这些,但听了这些,她于心有戚戚焉。
“我也不知为何要同你说这些,可能是在这院子里闷太久了,也可能是,这些话在我心里闷太久了……还有,你看着,就是个极好的听者,比我那几个丫头强许多。”她的眸子,澈然之中隐着一丝洞悉世情的悯色,让人不知不觉中想解开心防沉浸其中。
兰兮感觉有些难堪。秋夜说这些,初衷无非是想追回那方镇纸,镇纸确是同她有莫大的关联,却已不在她手中,而是被端云拿了去,他还对她下了封口令,瞧着不像要物归原主的样子,她能怎么办?现在能怎么办?
“听说秋月原是选了你过来离院的,你若是得闲,可常来走动走动,若有什么事,便同秋月说,她必会与你方便。”秋夜微笑着转了话题,却觉对面少女身上那隐隐淡淡的郁色似乎并未散去,便抬手细细地理起笔架来。兰兮正苦恼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眼下,镇纸之事她是无能为力了,且先抛开不理,恰恰倒有件事撞上来,可以做了投桃报李,但要怎么做呢?不能直言,暗示也不行,都会将自己扯出来。再说了,她这会儿口不能言,明说暗说都没法说……
这里是未语居的东厅,从摆放布置看,既似书房,又似正厅,应是秋夜日常起居的地方,正在养病的他,除了内室,大概就是在这里消磨时光。
听闻,秋夜喜欢兰花,这里熏着兰香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香里可不仅仅只有兰花。
那香炉便摆在书案之上。
或者她可以装作去欣赏香炉上那栩栩如生的镂空莲花,再寻机一个错手将其打翻?那样一来,他们会想到香有问题吗?还是,会由香及人,察觉她也有问题?要不,回头透给八音楼那边,可是,他们对秋夜的居心,善恶莫辨,说不定这香便与其脱不了关系,她捅破了反而不美,对秋夜半分好处也无。
“公子?”
门口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不是秋月。
“嗯。”秋夜淡淡应了声。
秋雪捧了两杯茶,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先奉了一杯至书案上,“公子请用。”再执了另一杯,直送至兰兮身前,眨眨眼,“你也喝杯茶吧。”兰兮接过茶,闻了闻,欣然一笑,以唇语道:“多谢,很香!”也眨了眨眼。
“这可是公子喝的梨花清露茶,等闲人喝不到的,你赶紧尝尝,可不可口?”秋雪笑眯眯地催道。
秋夜眼中闪过丝意外,这丫头竟也得了秋雪的青眼,居然匀了他的好茶来献佛,便是祖母过来,秋雪也不见得会如此。
兰兮从善如流,浅啜一口。
“如何?”秋雪忙问。
兰兮轻摇了下头,又慢慢地饮了一口,闭目,仿佛是在细细品鉴,片刻之后睁开眼,对上秋雪探究的目光,莞尔。自兰兮开始喝茶,秋雪眼都未瞬一下地凝在她身上,热切注视着她的神情,此刻被她这么一笑,心里好象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又好象什么感觉也没有,怔然着便问:“怎样?”
兰兮将杯子放回秋雪手中,笑而不语。
兰兮纠结的心松开了一多半,回霜院时,步履轻快。
秋雪却纠结了,待秋夜歇下后,便捧了兰兮喝过的还剩了几乎满杯的那茶,在房中冥思苦想,油煎火烤般地熬着。丑未,有道矫健的人影,掠出未语居,直奔西侧厢,闪进了秋雪早早为其打开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