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兮攀上山顶,极目远眺,视野尽头尽是山。
赤峰之外,竟皆是重重叠叠的峰。
小桥流水,杨柳饮烟人家,小玄所说的这样的景致,当真远在天边呢。
出来也快半个时辰了,兰兮加了步伐向山腰跑去。
所经之处倒有些不错的野果子,她随手摘下放入布兜,越往下山越陡,兰兮却走得越来越急,在她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
闪神间,落脚在一块浮石上,那浮石受不住力,哗啦一下就往下掉出去了,她完全没有防备,等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力道半点都撤不回来,只能身不由己地跟着那石头跌飞出去,情急之下,兰兮用双臂护住头就势朝山坡上一滚,才算没有头先着地。
在狠狠翻滚了几下之后,她的身子猛地磕到一棵树上,停了下来。
头晕了晕,背上一阵火辣。
手肘好似伤了,她能感觉到,刚才着地的时候那儿蹭到石上了。
顾不得查看,咬咬牙扶着树站起,靠着树身缓了缓,提起精神便往山下赶。
一定是小玄出事了。
以前有一次小玄忽然毒发,她那时恰巧送药材去毒殿,喂断尾蝎的时候突然心神不宁,不仅打翻了药盘子,还差点被蝎子给咬到了,等赶回月窟,小玄倒在月清池中……那次,她第一次对小玄用了针,宫主那阵子频频下山,折磨小玄的心思淡了许多,也就没有发现什么蛛丝蚂迹。
寻至存柴处,将那一大捆枯枝用细索缚在身后,寻了原路返回,她有轻功的底子,本就身形灵巧,这些年行走于赤峰各处,攀岩上壁的几乎是家常便饭,很快,兰兮提溜着青青的藤蔓下到了地面,那捆比她身形还巨大的柴禾,非但没有令她的身姿显得笨拙,反而因为强烈的对比令她看起来分外轻盈。
只是,落地的那一瞬,她踉跄了下。
小玄仰面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面上是熟悉的青白之色,他的左手边,散着二粒红色的药丸。
焕卿,盘坐在小玄右侧,紧挨着小玄的肩,他的一只手掌按小玄的额上。
兰兮扑过去,按住了小玄的左腕。
自然是毒发了,没来得及吃药。
小玄毒发时,体温会在几个呼吸间骤降,若这时能服下她所制的血焰,那么在随后扑天盖地的“冰暴”中,他的血液能得以保留一丝余温,这一丝温度在寒毒肆虐时,能最大限度地他对予以保护。
“焕卿。”兰兮轻声唤道,一边起身卸下柴禾,快步至水边净了手。
这边焕卿收功,退至一旁。
“你会生火吗?”兰兮找出火石,听到焕卿的回答,便将他带至柴禾旁,递了火石在他手中,声音依然平和,话语却极简短,“生得旺些。”说完便拎起被子紧靠石壁铺好,抱了小玄过来,快速而轻柔地除了小玄的衣衫,抽出银针接连在他的心窝处扎了三针,又取了粒药丸含入口中,然后,俯下去贴近小玄的耳边轻轻唤道:“小玄,小玄,吃药了。”一连说三遍,慢慢地移上去贴住小玄的唇,唇上冰寒的触感令她的心微微刺痛,她的动作愈发轻柔,带着珍而重之的疼惜,温软的唇轻轻地触触那冰冷的唇,“小玄,乖,张嘴。”再贴上去,停稍久一些,“乖,张嘴,小玄,小玄……”又贴过去,唇齿相依偎,舌尖,缓缓地,以柔韧的姿态,探过去,越过唇,扣开齿,将那粒小丸哺入。指尖随即拂过小玄的下颔,小玄便做了一个较明显的吞咽动作。
又取了青果,如法炮制。
身后的火已升起,渐旺。
然后,小玄全身上下扎成了刺猬。
兰兮的衣衫被汗透湿,不拈针时,右手指尖抑不住地轻颤。
大约半个时辰后,逐渐起针,再扎几处新穴,再起,再扎。
这时,小玄的呼吸细细透出来。
起完最后一针,连帮小玄穿衣的力气都没了,只拖过件外裳为他盖住,身子一软倒在小玄身旁。
“小九?”听了半天不见动静,焕卿忍了忍,还是小声叫道。
半晌,兰兮轻轻“嗯”了声,她只是脱力,人还是清醒的。
“你……无事吧?”
“嗯。”
焕卿放下心来,便不再言语。
缓过来之后,兰兮慢慢坐起身,替小玄穿好衣衫,再勉力将他朝火堆边挪了挪。
兰兮一起身,几乎立刻焕卿便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看不见,其它感觉更为敏锐了。
“这有些野果子,你先吃点吧。”
兰兮将布兜送上去,她实在是没力气去水边清洗了,左右不过脏点,吃坏不了人。
“怎么了?”焕卿并未接果子,而是捉住了她的手腕。
“你受伤了?”他三分疑问七分肯定,“我闻到了血腥味。”
兰兮点点头,想到他看不见,便道:“嗯,摔了一下,破了点皮,没什么事了。”手上挣了挣,没挣脱,便弯腰在他身旁坐下,轻声笑道:“真的不紧要,就手臂那里蹭了一下,血早就止住了。来,你松开手,我们一起吃点野果子和干粮吧,我也有点饿了。”
焕卿手未动,只言:“我给你上药。”又道,“就用上次你给我用的那个药,效果挺好的。”
他倒挺会安排的。
兰兮失笑,“杀鸡焉用牛刀。”
“牛刀好用。”
“疼。”
想到那药的脾性,他哆嗦了下,皱眉道:“那你还有别的伤药么?”
“没有。”
想了想,又问:“别的可以治伤的东西呢?”
“……有草药。”
焕卿唇角翘起,从容地松开手,“去取过来。”
兰兮只得去找了二根药草出来,左右瞅瞅,想找个趁手的家伙来碾,不防焕卿的手伸到面前,听他道:“给我。”便依他所言,哪想焕卿接过便将药草塞到了嘴里,兰兮阻挡不及,生生将冲到口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却见焕卿吧唧吧唧地嚼上了,那仿佛津津有味的样子,令兰兮几乎怀疑她拿错了药草,不然,是蛇毒侵扰了他的味觉?寻思着,也找了干净的布条出来,慢慢卷起左臂上的衣袖。伤处在手肘靠小臂处,只是破了皮,伤口并不深,有一点点长,已经有些肿了,却不怎么疼。
“好了。”焕卿将药草吐到掌心,伸出另一只手,“告诉我伤在哪儿。”
“我自己来,你把那只手挪过来一点。”兰兮道。
“不。”他挡住她伸过来的手,将自己托着药的手护着,“告诉我伤在哪。”
兰兮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都看不见,干嘛要死揽活?难道还怕她阳奉阴违不成,这受伤的可是她自己,再说了,那药草敷上去又不难受,她为啥要跟自己过不去!可是人家很坚持,那架势很是说一不二,她只能屈服了,说起来,她总是拗不过人,先有小玄、夙,现在连焕卿也是,婆婆就更别说了,婆婆说什么都对,她从未有违逆之心。
于是,兰兮认命地先拉过他盛着药的手,把自己的伤臂轻轻地放到他的手指上虚虚托着,再捉过他另一只手的食指,领着他的食指尖缓缓地,在伤口外围绕行一周,“这样可以了?”
焕卿点了点头。
后面的事出乎意料的顺利,焕卿指尖点点点,该上药的地方都涂上了,不必要的地方也涂了一点点,最后细细地包好,长长地舒了口气,忽然又觉得好似还有哪里不对劲,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方嘀咕道:“这药草什么味儿?好似有点苦……”
敢情人家的味觉没坏呢!
兰兮忙送上他的竹筒,幸好里面还有些水,“你先漱漱……哎,你怎么喝进去了,吐出来呀……”
次日,上了竹筏之后,焕卿又喝了很多很多水……
兰兮想起,那回她尝了这个药草之后,用冰泉水漱了无数次,吃了大把大把的酸果子甜果子,舌都麻了,牙都倒了,那股子苦味还是挥之不去,无奈之下,她给自己下了药,暂时封了味觉,那才解脱。
不由越发愧疚,深恨那封味觉的药竟未带。
或者,用针试试?
犹豫了半天,她道:“那个,焕卿,不如我帮你扎几针,或能缓缓?”
焕卿脖子微仰,从容地再喝半筒子水,启唇道:“无妨。”
兰兮不觉松了口气。焕卿受“苦”是因她而起,她如何好意思袖手旁观,可小玄又不愿意她帮焕卿用针,虽说他此刻尚在昏睡当中,但她这么背着他行事反而更不好,他日后若得知,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子呢。
至于焕卿,以后再找机会补偿他好了。
只是,世上有个物种叫作“意外”,它总比愿望跑得要快。
兰兮此时自然不知,比起即将发生的事,吃这点“苦”对焕卿来说,实在微不足道。